翌日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放牛妹醒了。
她才四十多岁呢,睡眠和老人差不多,浅了。睡着的时候,脑子里装的都是要喂的猪,要浇的菜地,要晒的谷子,要做的早饭,她不得不早起。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桃之又把双臂紧箍在她的胳膊上,像一只挂在她身上的猫,每天早晨都是如此。
放牛妹费力掰开桃之的小手,却不小心弄醒她,嘤嘤地哭起来,声音渐渐变小了,又睡着了。
放牛妹一边穿衣服一边探出身子看窗外的天色,天空是银白色的,今天会是个大晴日。
她欢喜地念叨起来:
“今天谷子晒最后一天,可以收仓了。”
收完仓就是农闲了,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地为老四谋个好亲事。
等到该吃早饭的时候,放牛妹又上楼来,拍打着桃之的小屁股把她叫醒。
“红日头晒屁股啦,还不晓得起来,这么懒惰,你后妈怎么会喜欢你呢。”
桃之迷蒙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捡起放牛妹丢来的衣裳,一件一件地穿上,她六岁了,学会了自己穿衣裳。
桃之是最后一个坐在饭桌上的,英富举起筷子敲她的头说:
“惯的什么毛病,睡那么晚。”
桃之缩着脖子端起碗筷,埋头呼噜呼噜地吸食着白粥,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怕英富。有人告诉她:
“你现在有后妈了,以后就有后爸了。”
放牛妹在旁边推搡她,使了使眼色说:
“怎么光知道吃饭,叫人呀,昨晚教过你的。”
桃之抬起头,眼睛里有一股热气涌出来,她使劲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妈妈。”
李双琴没有看她,也没有应声,面无表情地吃饭。桃之的嘴巴扭曲起来。放牛妹拍了拍她说:
“不许哭。”
英富自顾自地吃着,他快速吃完之后擦着嘴说:
“我准备做生意,你们给我些钱。”
“你准备做什么生意?”
美国佬放下筷子,口气相当冷淡。
“做蜂窝煤。城里人现在都烧碳炉子,烧蜂窝煤,以后我们农村家家户户也要现代化,烧饭用碳炉子。”
英富给桌上的人描述了碳炉子的样子,方便,轻省,还能保火,搞好了可以一直都不熄灭。
“咱们祖祖辈辈烧饭都是烧柴火的,没见过这式样的。”
放牛妹觉得很新奇。
英富笑了笑说:
“而且做饭没有烟呢,你到城里看到的那些房子都没有烟囱的。”
“张罗你们结婚欠下不少债,哪里还有钱给你做生意。”
美国佬端坐着,身上散发着迟疑的气息。这回大办酒席花了不少钱,礼钱还了借的钱,但还没还完,今天早上放牛妹刚和他提该张罗老四的事儿,他的心里就虚了,老四这些年寄回来的工资,现在是一分不剩。
英富黑着脸,小声地说:
“那我自己去借。”
一直沉默地吃饭的老五英荣开口说:
“我马上高考了,等考上了,我要去读大学的。”
言外之意,学费得家里出。
“读吧,读吧,老子卖血给你读,行了吧。”
这老五读大学又是一笔钱,美国佬觉得浑身精疲力尽,怎么哪哪都要钱。他恼怒地站起来,背着手绕过天井,走出门去。
“等我把蜂窝煤做起来,哥供你读,你给我好好考,一定会榜上有名的。”
英富恢复了笑嘻嘻样子,拍了拍英荣。他的心情非常愉快,还摸了摸桃之的头说:
“等爸爸发财了,给你买新衣裳。”
桃之很捧场,立刻点头如捣蒜地说:
“爸爸要发很多很多的财。”
心花怒放的英富,立刻抱起桃之,狠狠地亲了一口。
“爸爸最喜欢你了。”
桃之喜欢看爸爸笑,只要他笑,自己也会莫名的开心。
李双琴的眼睛像针一样射过来,桃之的心胆颤了一下,立刻收起自己的笑容。
英富出门筹钱去了,其他人也都散去,早餐的饭桌上只剩下狼藉的碗盘,只留下等待洗碗的李双琴和吃得慢的桃之。
“我不是你妈妈,你以后别再这么叫我了。”
李双琴冷冷地说。桃之有些不知所措。
“听见没?”
李双琴的眼角和嘴角都是下垂的,看起来好像是哭的样子,可是她的语气却很凶。桃之吞吞吐吐地问:
“那我……叫你……要怎么叫?”
李双琴不耐烦地白了一眼说:
“随便你。”
最近,英富的心情很好,他每天吹着口哨,一个旋转跳跃跳进家门。桃之像尽职的小狗一样,欢快地迎上去,小嘴巴甜甜地叫着:
“爸爸,爸爸……”
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每叫一声尾音都会拖得很长,把人的心都叫得酥软起来。
春风得意的英富把腋下的包拿下来放在一边,拍了拍,然后对美国佬和放牛妹大放起厥词,说:
“我现在拢共借了两万多块钱。要是你们去借,你们借得到这么多么?”
他立即摇了摇头,用看不起的眼神睨着美国佬和放牛妹。
“人家说了,如果是你们去借他们还不愿意借呢。这些亲戚朋友都爽快得很,其实就是非常信任我,二话不说就把钱都借给我。”
美国佬和放牛妹惊得张大了嘴巴,两万这个数字使他们的脸色凝重起来,这么大的数额,在这个陂里村里,没有几个有胆子这么干。
英富盯着他们的表情,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意犹未尽地说:
“这点钱干不了什么,租作坊,请工人,买煤渣和黄泥,还有工具,流水一样的花出去了,压根就不够,不过之后肯定都能多赚回来的。”
他在蓝河村靠近镇上的地方租了间黄泥房,一楼用来制作蜂窝煤和吃喝拉撒,二楼是晚上休息用的。
“现在村里好多人家已经用起炉子了,都说好用,我给咱们家里也定做了炉子,过两天就会送来。咱们也学城里人,过上没有炊烟的生活。”
怕花钱的放牛妹摆了摆手说:
“我们不要,檐下堆了那么多柴火没烧完。”
英富抬了抬额头,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
“花不了几个钱,这点钱算什么。我现在做的这些蜂窝煤都不够供应的,而且我马上就要扩张了,我特意租了个离镇上近的,以后我还要请更多的工人,做更多的蜂窝煤,往镇上送。我接下来得买个拖拉机,现在用人力板车拉到用户家,效率太低了。”
“拖拉机不便宜呀。”
放牛妹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些生意经,听到儿子说还要买拖拉机,不免有些忧虑。
“那才多少钱,再说了,我打算标会子。”
美国佬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喝下酒,听到儿子要标会子,他冷冰冰地说道:
“吃多少饭就端多大碗,碗太大了,我怕你端不住。”
“阿爸,你那一套都过时了,现在都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做生意就是要胆子大,舍得下本钱。”
“再大的蓑衣还在屋檐下。”
美国佬这话的意思是,任凭他再能干,也不该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不把父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