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做工的男人趁机偷起懒,停了手下的动作说:
“蓝河村的另一家人也做起了蜂窝煤,听说是村长的儿子开的,人家做的规模比我们大多了,产的蜂窝煤比我们的还要好,保质保量,烧的久,不冒烟。他们的工人也比我们多,用的还是先进的机器。都说了得给我加点钱,我一个人从早做到晚……”
“等英富回来了我会和他说的,我们商量好了再告诉你。”
李双琴白了他一眼后转过头,男人撇了撇嘴,提起铁制的手动压媒工具,懒懒散散地压下一个模。放牛妹都看在眼里,小声地说:
“你还是把他赶走吧,我叫翠红来帮你们。”
李双琴压抑着剧烈的呼吸,不冷不热地说:
“我和英富商量商量吧。”
放牛妹推了推躲在她身后的桃之说:
“和你妈妈说再见,我们要去赴圩。”
李双琴的眼睛停在桃之身上,像一块巨大的冰块冲撞过来。桃之瑟缩起来,不肯发出一语。
放牛妹尴尬地笑了笑说:
“小哑嫲,没一点胆气。那我们走了啊……”
离开作坊之后,放牛妹自言自语地说:
“还是老话说得对,生意钱三二年,镢头钱万万年。我们普通人家,哪里是做生意的料。”
入夏后,天气越来越焦人。蜂窝煤这个生意,没活过两个月。
送到牛屎陂的炉子才用了一次就放着落灰了,起火的时候烟熏缭绕了整栋屋子,甚至漫到老宅内,呛的人流泪不停。
偷工减料的蜂窝煤很快就没人续订,甚至有些人家用完了不肯结清费用,声称被英富的蜂窝煤搞得熏坏了肺,看病吃药花的钱没要他赔就不错了。
英富不得不把工人辞退了,把剩下的煤渣和黄泥还有设备都转售给另一家。总账目算下来,基本上悉数赔光了。
英富和李双琴坐在租期还没到期的作坊里,手写的单子横七竖八地摆放在桌上。桃之给他们各端了一杯水来,她趴在桌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爸爸,奶奶教过她:
“和你爸爸和新妈妈在一起的时候,要机灵点,他们才会喜欢你。”
英富埋头打算盘,算了一遍又一遍,借来的钱和标会子的钱都没剩下,现在除了剩下一台拖拉机,他们不仅一无所有还欠了4万的外债。李双琴咬着嘴唇说:
“这钱不全是做生意亏掉的,有些是你打牌输的。”
她的脑袋作痛起来,她嫁给他才多久呀,就负债累累了。英富不愿意听真话,倏地站起身,一巴掌打在她头上,她从凳子上摔落在地上。
“老子有本事借钱就有本事把这些钱亏掉,我迟早会赚回来的,你算什么东西,敢看不起我。”
原本趴着的桃之被吓得站直了身体,双手握在胸前,整个人僵硬在原地。英富一脸怒容地走出门去。
李双琴的鼻子里发出微弱的哼叫声。桃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跟着爸爸走吗?李双琴的脸上冒出冷汗,她惨叫起来:
“快去叫人,快点。”
桃之看到李双琴的裤子被血浸湿了。她慌张地跑出门,望向左右两边的路,路空空的,爸爸不知去了哪里。她跑到隔壁敲门,慌张地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李双琴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她做小月子的时候,放牛妹使唤桃之殷勤地端茶送水。
小小的人在厨房和房间之间进进出出,忙碌的脚步踩在楼梯上发出声响。放牛妹让她学会多多地讨好自己的后妈。
李双琴对她和颜悦色许多,抛去心里的芥蒂,桃之确实挺乖,挺懂事的。出嫁之前嫂子也劝过:
“对这个孩子好一点,白得的,还不用自己肚子痛,不用自己生。”
以前她没有听进去,莫名其妙地就对桃之有了敌意,最初的敌意是来自桃之那个长得漂亮的妈妈。英富长得俊,李双琴自知在他面前像是他鞋上沾上的尘垢粃糠,不值一提。可他真的不算好男人,对刚落下的孩子,只是轻飘飘地说:
“以后再要就是了。”
李双琴是自馁的,她觉得自己生来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没有资格吵闹,没有硬气的资本回娘家去,在闺中的时候,父母就愁的睡不着。
“这样的样貌,谁愿意要呀。”
她相过很多男人,那些男人都不愿意和她多说几句话,拍拍屁股走了之后再也没有音信了。好不容易嫁人了,嫁的人除了结过婚有孩子,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优点,聪明,敢想敢干,她是甘愿在他面前做小伏低的。
小月子里,李双琴娘家的大哥来了一次,他的警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就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到牛屎陂来看她了。
大哥提溜着警帽,踩着楼梯上了二楼,进了他们的房间后,随手把帽子放在进门处的书桌上。他走到床边,摸了摸李双琴的额头。
“怎么回事呀?”
别人给他捎的口信,说妹妹的孩子没了。英富站在床尾,双手不知所措地扶着床栏,不合时宜地递上挤出来的笑容。
“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李双琴语气平淡地说。大哥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望向英富,那眼神仿佛透露出他什么都知道。英富的视线闪躲起来。
“大哥,能不能借我们一些钱。”
李双琴伸手拉着大哥的手,犹豫地开了口。有些借款催得很紧,天天有人上门来要钱。大哥知道他们的蜂窝煤彻底黄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对英富说:
“我会回去凑一凑,有多少凑多少,不过这给钱是看在我妹妹的份上凑的,她没出嫁的时候,为我们家付出了很多,算我们亏欠她的。我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过日子。”
面对穿警服的大舅子,英富矮了一截,没了往日的风发。他语带恭敬地说:
“大哥,等我们过了这关,会尽快把钱都还上的。”
大哥转身捡起警帽,走出房间,噔噔地下楼,他在楼梯半中间停下来,回过头仰望楼梯口的英富,眼神锐利不可挡。
“我会尽快把钱送过来的。”
桃之在天井边上摘菜叶子,她这个年纪要开始学习怎么干活。桃之仰着小脸蛋看着穿警服的男人路过她身边,这个男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刚从楼梯下来的英富大声训斥说:
“哑巴啦,不晓得叫人,叫大舅。”
桃之立刻张嘴大声叫道:
“大舅好。”
男人笑了笑,掏了掏裤子口袋,摸出两个猪油糖塞进她的上衣口袋里。
“我下次来,给你带牛奶糖。”
桃之很高兴,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说:
“谢谢大舅。”
男人从正门走出去,骑上自行车走了。
过了几天,大哥拿来的钱,还掉一部分借款,剩下的欠款和会子仍然是个天文数字。李双琴对英富说:
“我们好好干,把剩下的钱都还完。”
英富到底有点良心的,他压低了声音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