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后,放牛妹牵着桃之一起到了幼儿园。王别英依旧不肯开门,故作无奈的样子说:
“别为难我,人家家长气的要命,她差点把人家的眼睛弄瞎了,他们没找你们麻烦算万幸,反正我不敢再收桃之了。”
放牛妹带了一兜子鸡蛋,从栏杆缝里小心地塞进去,她的嘴里发出啜啜声,有点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谄媚意味。
“啊呦,小孩子打架,那不算事的。”
王别英把鸡蛋推出来,一副拒不接收的样子。她用轻蔑的眼神望向桃之,摇了摇头说:
“嗬,那不是打架,是桃之欺负人,她可没少欺负其他孩子。”
放牛妹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桃之后背上,站立不稳的桃之差点摔倒在地。
“你哪里学的本事,欺负别的孩子,快给老师说对不起。”
放牛妹粗暴地叫嚷起来,桃之的眼睛里漾出泪光,她拼命压抑住快要爆发出来的哭泣,哽着喉咙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王别英冷哼了一声,僵硬地别过头。放牛妹又伸手拍了桃之一巴掌。
“大声点。”
桃之带着哭腔大声地说:
“对不起!”
眼泪如雨落下。
“我也是没办法,她的学费一直拖欠着,我这个幼儿园也很难办下去的。”
王别英的神色缓了下来,语气也不那么凌厉了。
“王老师,你放心,最迟到年底,她爸爸会把钱还上的。”
放牛妹连声保证一定不会拖欠太久,王别英慢吞吞地打开了铁门。
桃之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再次被关进铁门内。她在这座暗无天日的铁门内度过了两年时光。这两年,她的五叔入伍了,她的小叔变成了走街串巷的小流氓,爸爸的生意再次失败了……而最重要的,她的弟弟出生了,爸爸再也没有爱过她。
放牛妹牵着桃之走进小学校门的时候,桃之浑身瑟缩起来,脚步紧紧地黏在地上不肯多走一步。放牛妹觉得有些奇怪:
“这地上没有钉子吗,你的脚怎么钉着不动呢?”
桃之的脸色苍白又恍惚,她呆呆地望着巨大的校园挤满了陌生的小朋友。
“我不要上一年级。”
放牛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说:
“不上一年级你要去哪?”
“我要回王老师那里。”
桃之习惯了幼儿园的日子,她恐惧进新的学校,恐惧那些新的同学。最起码,幼儿园的生活一成不变,欺凌不是未知的。
她想起在幼儿园度过的最后一天,王别英破天荒地给了她一朵小红花。王别英用很和蔼的表情和语气对桃之说:
“回去了,记得告诉你爸爸,让他尽快把这两年欠的学费送来哦。”
桃之的头低得很低很低,颈椎几乎要断掉了。
一九八八年的春节,英富和李双琴没有回来过年。他们躲在县城不敢回家,除了躲债之外,还要躲计划生育,李双琴还没有达到法定的生育年龄。
年二十九那天早上,放牛妹用竹篮子装满鸡蛋和谷壳,牵着着桃之避人耳目地下了城。她们搭坐在一辆拖拉机的后斗上,一路颠簸着到了县城汽车站。跳下车后,放牛妹牵着桃之迈开步子穿过古城墙,走过太平桥,路过商业城,走进老城区。
老城区基本上都是古屋,大约是清朝年间到现在,大多数又老又破,没人住的慢慢地就塌了。她们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阳光终年照射不进深幽的巷子,青石板也泛着冷淬的光。
这条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古屋的墙面被后世的人粗糙地修补过,老墙的上方飞过几只惊叫的鸽子。不远处传来放鞭炮齐鸣的声音,硝烟却飘不进这条幽深的巷子,这里住的人似乎很少。
“爸爸住在哪里?”
桃之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放牛妹晕头转向地看了一圈,又牵起桃之继续往前走,挂在她另一只胳膊上的篮子稳稳的,不晃动一下。
“我们再走走,再找找。”
她们走到拐弯处,撞到一个长着满脸胡子的男人,他手里倒吊着一只试图乱动的公鸡。放牛妹手中的篮子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她伸手扶住后又拦住眼前这个男人,客气地说:
“后生哥,托赖问问你,陈相公算命馆在哪里?”
男人很热心地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又怕她们找不到,又提着公鸡转身往回走,一边回头说:
“今儿过除夕啦,你们要找陈相公算什么?”
放牛妹藏不住话,倒豆子一样地吐出来:
“我们不去算命,去找我儿子的,他没回家过年,我给他送点鸡蛋来。”
“啊呦,你儿子真有福气。”
放牛妹撇了撇嘴说:
“我儿子呀,没福气,无能,欠了一屁股债不敢回家。”
男人摆了摆手说:
“这年头,都得欠点钱,才有动力把日子过下去。”
放牛妹尴尬地笑了笑,她看着那只瞪着眼睛的公鸡,转移了话题说:
“后生哥,你提着这么大一只鸡是做客去呀?”
男人憨厚地笑了笑说:
“这大过年的去哪做客呀,我爸妈他们也住在附近,我给他们送去的,也叫他们过个好年。”
放牛妹竖起大拇指:
“你真孝顺。”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巷子中拐了好几处弯道之后,男人伸手指向巷子旁边延伸进去的一条小路说:
“到了,你们从这里走进去就是了。”
放牛妹从篮子里掏出两个鸡蛋要塞给男人,笑眯眯地说:
“不值钱的东西,你快拿着。”
男人死活不肯要,跨出几大步立刻就走远了。
放牛妹只好对着男人的背影大声说:
“后生哥,那你大大地过年,你全家都大大地过年哦。”
男人应了一声之后便消失在巷子里了。放牛妹牵着桃之小心翼翼地往这条狭窄的小路上走,两边的房屋逼仄地挤过来,墙缝中长满不枯萎的鸡爪草。走到陈相公算命馆的门口,她们闻见燃香烧烛的味道,屋内传来唱押的声音。
放牛妹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发现门内有个小天井,旁边摆了一排竹制靠背椅子,坐着一排愁眉不展的人。这年头,过得不如意的人最爱来这种地方,花钱让相公给指一条明路走,眼下过年了,还有这么多执迷不悟的人。
算命馆的左边是一座快要塌的小门楼,李双琴从那里走出来,她身上虽然穿着厚棉袄,但肚皮已经明显地鼓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
她走过来把两个人都迎进门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