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度法事在老宅内办,江茂伟没有提出意见,只要不用他出钱的,一切都好说。放牛妹虔诚地跟着唱经跪拜,烧下去的金银写了林有妹,陶阿婆,还有那个江颜姐姐。
桃之从香火缭绕的屋子中走出来,她站在檐下抬头望了望天空,清明过后,天空也变得澄明起来。江颜也在院子里,她站起身等着桃之走过来。她们沉默地望着对方。
“你奶奶为什么要请和尚来?”
桃之叹了一口气,肩膀垂下去,努着嘴说:
“因为我总做噩梦。”
桃之第一次见这么多光头的和尚,他们神情肃穆,眼睛落在木鱼和经文上,一丝不苟,嘴里一句一句地念着。
桃之不懂死了的人和超度的关系是什么,是不是就像她睡着的时候,奶奶的手在她身上轻轻的拍,好让她沉睡过去。江颜问:
“你觉得我们是好朋友吗?”
桃之想起奶奶给她说过,按照辈分,她得叫江颜一声姑姑。
“你是我姑姑。”
“我不是你姑姑,你家和我家有仇的,我们做不了亲人。”
桃之哑语了,不知道要怎么解开这个结,她恨江颜的爸爸,但她想和江颜好。江颜说:
“我们只能是朋友。”
“那我们就是朋友。”
桃之语气坚定地认可了这段关系的新走向。
“等你上了一年级,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上学。”
“我还要再上一年幼儿园才可以上一年级。”
“没事,我会等你。”
江颜在学校学到拉钩一百年不变的方法,她现在就教给桃之。她们的大拇指摁在一起的那一刻,绝对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她们会把彼此拉入地狱,彻底地反目成仇。
桃之的弟弟出生了。李双琴抱着孩子走进家门的时候,腰杆子挺得比放牛妹手上的撅头把还要直。英富弯着腰用双臂半包围地护着她和孩子,就像护着一件易碎的陶瓷碗一样。
大家都围上去看孩子,都说长得很像英富,又白又俊。还有人掰开孩子的腿,啧啧称奇地说:
“这小鸡鸡长得真周正。”
李双琴大声地说:
“尿尿特别有劲,尿得好高的。”
李双琴的眼睛和嘴角不垂了,弯弯地朝上了,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低声下气的,清晰的爽朗笑声传进桃之的耳朵里。
大家把大拇指竖到孩子面前,夸孩子真能干。桃之因为心生嫉妒,不肯去看这个新来的弟弟,她一个人站得远远的,失落地看着欢喜的爸爸给叔伯们递烟。
英富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可以说,桃之第一次见他这么高兴,原来人高兴的时候,嘴巴可以咧到耳朵那里。她觉得爸爸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原来爸爸根本没有原谅她,因为爸爸自从进门到现在,故意忽视她一样,根本没有看她一眼,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美国佬翻着族谱看辈分,又翻了翻通书看五行,在纸上写下好几个名字,他把纸条递给英富看,让他从中挑一条。英富露出牙齿叼着烟,用手指弹了弹手上拿的纸说:
“取喆字吧。”
他对着下厅来的人拱了拱手继续说:
“我儿子叫江繁喆,等满月时,大家都来吃喜酒。”
他的眼尾像绽开的星,笑意始终退不下去。
放牛妹推了推桃之问:
“看过你弟弟没?”
桃之板着脸不说话。
“走,看看你弟弟。”
放牛妹又推了推桃之,桃之不情不愿地来到李双琴身边。李双琴矮下身子,露出怀抱中的孩子。
“他长得比你漂亮多了,多像他爸爸,粗手粗脚,阔面阔目。”
放牛妹随口说的话,却深深烙印在桃之的心上,原来爸爸是他的。后来,大家总在语言上不小心把她和弟弟区隔开,他们总会在桃之和弟弟在一起的时候,随口说小喆他爸爸做什么去了。如果只有桃之一个人,他们才会问她你爸爸做什么去了,好像她和弟弟共有的并不是同一个爸爸。
桃之陷入了一种秩序上的敏感,有时候她会义正言辞地纠正那些不严谨的人:
“为什么说小喆的爸爸,他也是我的爸爸,你应该说他是我和小喆的爸爸。”
但没有人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放牛妹总是毫不在乎地说:
“小喆是你弟弟,你和他争什么,有什么好争的!”
英富带着李双琴和小喆又回县城去了。他们这一次的离开,使得桃之的落寞变得更加潮湿,她被抛弃的感觉也越来越深刻,她嫉妒弟弟可以在爸爸身边,这种嫉妒几乎伴随她一生没有消散过。
从矿场回来的美国佬还没迈进家门,就被几个男人架着胳膊送到镇政府大楼里关起来了。看见的人傍晚才来给放牛妹报信说:
“啊呦,快别弄你那一点辣椒菜啦,你家美国佬被抓起来了。”
放牛妹惊得跳起脚来,她拍着大腿嚎叫起来:
“这倒灶的,又在外头嫖了谁的女人。”
报信的人摆了摆手说:
“听着像是计生办的人。人抓到镇政府大楼去了,你快去看看吧。”
放牛妹内心暗叫一声,糟了。她立刻从田里爬上来,没来得及到河里把脚洗干净,就趿拉着鞋子蹦回家里先拿了背带,把桃之胡乱往背上一系,抓起手电筒就走出门,扭着胯往裤子山的方向奔去。
放牛妹似乎忘了桃之已经长大长高,长长的双腿随着她的疾步而频繁地敲打在她的小腿上,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镇政府大楼建在公路边上,门楼上挂了一个红底国徽,金色的稻穗围着五个金星和一座金色的房子。放牛妹抬起头看国徽,心想着他们说的那座房子就是毛主席住的天安门。
从门楼进去以后,正当中有一座旗杆。平常路过镇政府,在围墙外就能看见旗杆顶上有飘扬的红旗,现在旗杆上没有红旗。
旗杆背后是一座两层办公大楼,而左右两边各有一条斜坡上去,放牛妹茫然地看着这两个斜坡,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左边这条斜坡这时走下来一个挎着篮子的老人,她一边抹着眼泪擤着鼻涕,一边唉声叹气地正准备走出大门。放牛妹跑过去拦住了老人,焦急地说:
“老人家,托赖你,这里关人的地方在哪里?”
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睛想要看清楚来人,她的脸上还残存了一些泪痕,她张了张嘴用沙哑的声音问:
“你要找谁?”
放牛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说:
“我家老短命的被抓了,说是关到这儿来。”
老人缓慢地晃了晃脑袋,然后伸手指了指左边的斜坡说:
“抓来这里的都关在一处,你往这里走上去,就在半坡上。”
放牛妹谢过她之后,赶紧往左边的坡走上去,果然在半坡的左边有一座矮房子,一扇生锈的铁栅栏门关着一群喧嚣吵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