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富这次回家,是为了补办丢失的身份证,同时准备接李双琴和小喆一起去深河市。他不能在家待太久,万一消息走漏,传到讨债人那里,他们蜂拥而来的话,他就逃不了了。
美国佬让英富在家多留一天,小喆的流年得请人写好,本来出生时就该写好,因为写下来一本流年费用不菲,才拖到至今。
请来的先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顶着银发,倒三角的眼睛上架着少了一只腿的眼镜,他俯靠在神龛下的桌案上,用口水捻开纸,问了小喆的出生日期和时辰。
他低头掐指,口中念念有词,以子平术为基础,辅以天官派五星七政四余参析,白纸黑字,一页一页地批注,把每一岁串联成一生,像写好的剧本,福禄荣华,趋吉避凶。
桃之坐在桌案另一边,负责整理纸张的顺序。她目不转睛地看老先生举着小号毛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小喆的命运。
“人生中的每一年,会发生什么事,流年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的。”
老先生的眼镜滑落到鼻尖那,他低着眼眸继续写字,小声地告诉桃之,流年里有什么。桃之很好奇,既然流年书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一生会发生什么,那她的流年书里写的会是什么呢?
“爷爷,我的流年呢?”
桃之转身问美国佬。
“女孩子不用写。”
美国佬的回答很干脆。女孩不写流年册子,历来如此。流年册子不易编写,要花不菲的价钱,为女孩写一本,更不值得。从一出生就被认定是别人家的人,将来必定是泼出去的水。命运几何不打紧,只要不影响自家风水。
男丁才是最重要的风水,光宗耀祖,血脉延续只有男丁做得到,自古以来便如此。家中有男丁的,一定写,花多少钱都写,事关妻财子禄,事关子孙绵延,一步不能错。
有一本流年册子在手,堪称人生指导实录,一年一年直到正寝,细细道来,哪年有一道坎就寻法破除顺利跨过去,哪年顺风顺水就放开手大干,用得精妙的人,一步不会走错,平安顺利度过此生。
桃之撇嘴,很是不悦。
“小喆有的,为什么我没有?”
“谁叫你不是男孩,是个女孩。”
美国佬喜欢桃之,但这不妨碍他认定女孩就是比不上男孩。
册子写好之后,老先生用红纸封上,书写上“恭贺江繁喆长命百岁,福书流年全部。”
老先生把眼镜推上去,一页一页地翻,一页一页地详细解读。英富坐在旁边认真地听,当听到儿子将来会有出息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笑容。
小喆伏在英富身上,眨着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老先生把流年册子合上,递给英富的时候,说了最后一句话:
“平安顺遂。”
英富从口袋里掏出钱,在老先生说好的数目上多给了二十元。
“借您吉言。”
老先生收拾东西的时候摸了摸桃之的头,微笑着说:
“你不比你弟弟差,记住了,不管什么样的命,永远会柳暗花明。”
桃之的眼神有些落寞,小心翼翼地问:
“女孩也可以写流年册子吗?”
老先生说:
“当然可以。”
“等我有钱了,我会找你写我的流年册子。”
桃之很好奇自己将来的命运究竟会怎样。老先生扶着少了一只腿的眼镜,乐呵呵的笑了起来:
“有无流年册子无关紧要,许多人照样稀里糊涂的也过完了这一生。”
将来是好还是坏,始终掩着一层暧昧的纱,吸引着人们坚定地迈向明天,所有的人,都坚信未来会灿烂的。
桃之的作文本在手上握了很久,汗水渗透封面纸皮。面前的门缝漏出浅黄的灯光,她在这里踟蹰了很久,不敢敲门。
屋内传出小喆咯咯的笑声,英富在和他玩骑马的游戏。
“咯得咯得驾!咯得咯得驾!”
小喆幼稚的声音也传出来。深呼一口气,壮着胆子敲响门的桃之,如临大敌一样,等待着里面的人回应。
“门没锁,进来。”
李双琴的声音很温和、慈爱,当她看见推开门的桃之后,脸上的笑容迅速消退,浮上冰霜。
“爸爸,我写了一篇作文。”
桃之瑟缩了一下,定格在原地。英富把小喆放下去,坐直了身体,招了招手说:
“过来吧。”
桃之的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她从背后拿出作文本摊开,走过去,递到英富手里。
那篇被董以昭老师表扬过的作文,里面写了关于夏天、关于爸爸的故事。英富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他卷起作文本在手掌里敲了敲。
“写得挺好的。”
他把作文本递还给桃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示。桃之仍然为英富这句不痛不痒的褒奖而高兴,她雀跃地跑回自己的房间,扬了扬手中的作文本说:
“奶奶,爸爸夸我写得好呢。”
放牛妹的表情看起来并不高兴,反而有些忧愁。
“你爸爸有没有说明天带你一起走?”
桃之的手垂了下来,沮丧地说:
“没有。”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家三口走出门的时候,放牛妹再次推着桃之,冲着英富的背影问道:
“她怎么办?”
桃之茫然失措地站在两个大人之间,像一个没有太大用处的物品被来回推搡着。英富用很无奈的口气说:
“她现在还在学,跟着我们去,读书不好安排。”
他承诺,每学期的学费以及每个月的生活费他一定会寄回来,会供桃之完成九年义务教育。
小喆突然小声地哭了起来,他万分地舍不得桃之,想要英富带姐姐一起走。黑着脸的英富自始至终没有抬眼看过桃之。
“姐姐要在家上学。”
英富用这个强硬的理由敷衍了小喆。小喆张嘴哭着说:
“姐姐可以和我一样,不用去上学。”
桃之在心底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她盯着英富的嘴唇,希望他在下一刻会说出:
“行,带上桃之吧。”
期望像梦醒那一刻从高空跌落,英富让李双琴管管小喆,别哭个没完没了的。
很快,一家三口的身影再次消失在裤子山下。
桃之跌落下去的期望再次升起,也许爸爸是为了她考虑才把她留在牛屎陂的,是不得已才没有带她走,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接她的。
桃之的内心深处回避了英富带给她的所有伤害,她仍然真诚地期待着,爸爸是爱她的。可这份期待只是一个残忍的幻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