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腔里有一颗牙齿开始松动了。桃之不敢触碰它。
“你得摘了才会长新牙。”
放牛妹麻利地把手伸进桃之的嘴里,想要把那颗牙齿掏出来。千钧一发之时,桃之躲开了。
桃之小心地摸了摸,牙齿还在。
“我害怕。”
她捂住嘴,胆颤心惊。
“一下子的事。”
放牛妹想要速战速决。
“你自己选,你自己耐心地摇掉它,还是我给你系根细绳子,让门神帮你拔。”
绳子一头绑在门把上,一头绑在牙齿上,再用力关上门,牙齿轻而易举就可以扯下。这个方法听起来令人头皮发麻。桃之还是选择耐心地摇掉它。
当她牵着老黄牛往牛屎陂北边走的时候,低着头,张开嘴,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牙齿,小幅度地摇晃,顾不上流出来的口水。
身后的老黄牛,趁机偷吃田边的稻草叶子。在田里除草的董金花阿婆挥舞着臂膀叫嚷起来:
“桃之,你的牛偷吃我家的稻草啦!快快牵走!”
耳朵不灵光的桃之没听见,牛的舌头一路卷过去。气得金花阿婆怒骂起来:
“小哑嫲,聋耳朵,气死人了!”
金花阿婆俯身捡起一个泥块,又狠又准地扔在桃之身上。惊觉过来的桃之怒视着金花阿婆,然后拉着老黄牛,快步走远。
桃之不喜欢金花阿婆,因为放牛妹也不喜欢她,她生了五个儿子,以五个儿子为荣,据说在牛屎陂耀武扬威了很多年。
老黄牛生了小黄牛,小黄牛不用拴鼻环,它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也学着它妈妈偷卷村民的农作物吃。一直走到空旷的野地里,桃之把牛绳放了,她找了一处干净的石板坐着,小黄牛认人,在她周围低头卷草吃。老黄牛有经验,自顾自地迈着悠然的步子,走远了,找最鲜嫩的草。
桃之歪着头,流着口水继续撼动牙齿,希望它尽快脱落。可这颗顽固的牙齿,摇摇欲坠,始终不倒。
天空很蓝,雪白的云团漂浮过来,又漂浮过去的,看起来很无聊。
老黄牛忽然哞叫了一声,甩了甩尾巴,小黄牛立刻扬起蹄子跑到老黄牛身边。老黄牛的耳朵甩了甩,扬起蹄子跑了起来,小黄牛也甩了甩耳朵跟着跑起来。
桃之从石板上站起来,惊叫着:
“回来!回来呀!”
老黄牛和小黄牛似乎听不见,一前一后地朝着西边的山上跑。嘴里流出口水的桃之,踉跄着脚步追出去,一边追一边吼叫着:
“回来!回来呀!”
吼声是徒劳的,轻飘飘的像天上的云,没有任何威慑力,只是旷野吹过的风声一点点缀而已。一转眼,两头牛都看不见影子了。
连滚带爬的桃之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放牛妹:
“牛跑了!”
“跑哪了?”
放牛妹站起来,围裙也来不及解开就跑出门。桃之在后面追上来指着西山的方向说:
“跑那里去了!”
“嗨呀,糟糕了!”
放牛妹拍着大腿叫起来,西山太大了,不知道这对母子牛会跑到哪里去。她气急败坏地伸手戳桃之的头,戳得她摇摇晃晃的差点摔倒在地。
“只顾着玩,这下好啦,牛没了!”
束手无策的桃之抽泣起来:
“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找呀!”
桃之的哭声在牛屎陂回响着,充满了无助。
时间过去了好几天,放牛妹和桃之在西山来来回回地找了好几天,没有一根牛毛的踪影。
一头成年的牛价值一到两千,在乡下人眼中,牛是最重要的固定资产和劳动力,买不起牛的,需要借牛,家里有牛的算得上小康。青壮年的牛能干活、能生小牛,卖掉小牛又是一笔收入,等老了犁不动田又可以再卖一笔钱。
每天无功而返的放牛妹骂骂咧咧地说:
“找不回,要你的命赔。”
桃之每天晚上做梦也在找牛,截面脸阿丘也帮她一起找。牛在梦中哞哞地叫,可是兜兜转转就是不见牛的身影。
无头苍蝇一样的的放牛妹无奈地到镇上请神婆算了一卦,报上丢的时间和位置,神婆闭着眼睛,掐着手指呢喃了好一阵才说:
“你们去西北边有水的地方找。”
西北边,放牛妹想了想,那里有个水渊。放牛妹和桃之循着水渊的路找到一大一小的黄牛后,松了一口气。
老黄牛的屁股挨了放牛妹的好几个鞭子,它抬起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在硕大的脸庞上湿成两行。回家的路上,老黄牛一直哞哞地叫,像是痛哭。
放牛妹沉默不语地埋头往前走。桃之无比同情地看着老黄牛,她很想问问它:
“你为什么要跑?”
她没有问,就算问,老黄牛也不会回答。放牛妹叹了一口气说:
“这头小黄牛是它的第八个孩子。”
桃之对以前的小黄牛没有太多的记忆了。
“以前的小黄牛去哪里了?”
“卖掉了。”
桃之明白了,现在这只小黄牛,也将要被卖掉了。
所以它们才要逃走的。
赴圩日这天,放牛妹牵着老黄牛,桃之牵着小黄牛,她们到了镇上的六畜交易市场。
桃之不明白为什么卖掉小黄牛要带上老黄牛,走到市场大门口的时候,老黄牛悲惨地叫了起来。牛最聪明也最可怜,它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濡出两道深深的泪痕,令人生出恻隐。
桃之也跟着哭,虽然不喜欢它,记恨它逃跑,害自己担心了好几天。她拽着放牛妹的衣角说:
“老黄牛很难过,能不能不卖掉小黄牛。”
放牛妹很不得已,拉着老黄牛率先走进市场,桃之站在门外不肯进去,哭着抱着小黄牛的脖子。小黄牛甩了甩耳朵,哞叫一声。老黄牛停住脚步不肯走,一直回头冲着小黄牛哞哞地叫,耳朵无力地拍打着眼睛。
放牛妹转过身,大声对桃之说:
“今天不卖小的,卖老的。”
桃之哭得更凶了:
“那小黄牛就没有妈妈了。”
小黄牛似乎也听懂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地上,浅色的毛上面濡出浅浅的泪痕,它昂起脖子哞叫起来。
放牛妹也流泪了,但狠着心继续拽着老黄牛要往前走,老黄牛的鼻子被扯出血,仍然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小黄牛。放牛妹催促地说:
“快把小黄牛牵过来,不然老的不肯走呀。”
放牛妹指了指身边的老黄牛,跺了跺脚,露出焦急的神色。
“奶奶,不要卖掉老黄牛,它比我能干呀!”
桃之哀求着,希望放牛妹改变主意。
小黄牛甩了甩耳朵,突然朝着桃之冲过来。它未长角的头顶坚硬得像个铁头盔。摔在地上的桃之感觉嘴里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当她头昏眼花地站起来之后,发现老黄牛和小黄牛都不见了。
熙攘的人群让出了一条路,这条路上只剩下放牛妹挥舞着手,气急败坏地追出去的背影。
桃之从嘴里吐出那颗松了很久的牙齿,混着血,黏在地板上。她把牙齿捡回来擦干净,放进口袋里,带回家,准备扔到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