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放牛妹很早就把桃之叫醒了。她激动地摇晃着桃之,惊慌失措地说:
“快起来,出大事了。”
意识模糊的桃之,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捡起衣服穿的时候,甚至没注意到穿反了。放牛妹叹了口气脱下她的外套翻了过来,重新穿上。
放牛妹的语调很平静,像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她说裤子山那里死了个人,吊在树上死的,舌头吐出来,很恐怖。瞬间清醒的桃之瞪大了眼睛问:
“是谁?”
“黄梦真。”
放牛妹哀伤地说,桃之怀疑自己听错了,黄梦真怎么会死?
“真可惜,牛屎陂挑不出第二个比她能干的女孩了。”
“什么……什么时候发生的?”
桃之语无伦次地问,放牛妹摇了摇头,无比惋惜地说:
“天还没亮的时候发现的,她系了个长裤头挂在一棵松树上,小小的年纪,怎么会想不开,有病好好治,也能治好的,唉……”
桃之想起那张纸团,黄梦真写在上面的话,她是因为恨詹老师才自杀的吗?
放牛妹继续说:
“太懂事了,思想负担重,怕治病要花家里的钱,得了腹积水就是苦,那肚子鼓的,不知道的人真的会以为那是四五个月大的肚子,她妈都哭晕过去了……”
桃之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好吵,几乎听不清放牛妹说的话。
桃之背着书包走到裤子山下的时候,停驻了许久,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女孩孤身走出家门踏入黑夜里的画面。
黄梦真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走到了这里,选择了结短暂的一生。
这条路上除了深深浅浅的脚印,圳沟水流过的声音之外,一切如昨。那些大人把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吊死人的事。
马尾松终年都是绿的,只有落下的松针铺在陡峭的崖壁上,变黄变腐黑,踩上去发出簌簌的响声。
崖壁上的马尾松长得不如崖顶上的笔直,它们从岩缝中挣扎而出,枝桠以最大的限度伸出去获取阳光和雨水。
这些树没有名字,可自从黄梦真在其中一棵树上吊死之后,人们在聊到这件事的时候,需要具体地指明是哪一棵树。
那棵长得最歪的树就叫歪脖子树,传闻在群众之间发酵,变形,久而久之,这棵歪脖子树的由来变得有些玄乎。
一个少女在上面吊死了,这棵树才变成了歪脖子树,她的灵魂住进了这棵歪脖子树里。
黄梦真离世的事在学校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甚至没有人关心她为什么后来再也没有来学校了,除了班主任在班级内简单说明了情况,召集所有同学进行了一次捐款慰问以外,一切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班主任用平静的语气说:
“大家在学校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别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桃之回到家,从柜子顶上翻出包裹,里面的衣服依然崭新,她从衣服兜里抽出五块钱,准备带到学校捐出去。
这些钱她存放了很久,始终没舍得花,放牛妹并不知道她存有一笔荔香留下的钱,否则会招致她的谩骂。
当然,捐款这件事,桃之也没告诉放牛妹。想也不用想,放牛妹一定会说:
“她父母比我们有钱多了,哪里轮得到我们捐款。”
桃之再次试了试那些衣服,今年穿刚刚好,再不穿,以后再也穿不上了。桃之遗憾地脱下衣服装回包裹里,藏回柜子顶上。
桃之忽然想到,荔香好久好久没有来看她了。这两年她把信写到岩北给舅舅,由舅舅转寄给荔香,却石沉大海,没有任何音信。
桃之和王芋荷走得近了,她们会在课后的时间坐在一块发呆或者说话,轮到彼此值日的时候互相帮忙。
“你捐了多少?”
桃之问王芋荷,王芋荷面露难色,摇了摇头说:
“我没有钱。”
还好捐款是不记名的方式,捐多少凭自己的心意,王芋荷倒也没有太难受。桃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抬起头望了望天空,惆怅地说:
“真没想到梦真会死,原来她早就病了。”
“她还在学校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肚子上缠了很厚的布带。”
王芋荷的语气很平静,桃之坐直了身子,歪着脑袋问:
“为什么会缠布带呢?”
“我也缠布带,夏天穿得薄的时候缠,缠在这里。”
王芋荷指了指自己的胸部的位置,现在天气寒冷,裹着厚棉袄的身体已经看不出任何令人遐想的曲线。
桃之觉得很奇怪,黄梦真有小背心穿,而且布带缠在肚子又是为什么呢?两个人摇头晃脑地吸了吸鼻子,没有往深处想。
天气越来越寒冷,王芋荷的脚上还穿着夏天的凉鞋,原本粉红的凉鞋已经变得发白,鞋侧帮断开过,用黑色的轮胎皮烫上去,显得格外的丑。她把脚缩了缩,不想让桃之看得太清楚。
“不冷吗?”
桃之有点同情她,虽然自己的鞋也补过,可比起王芋荷裸露出脚趾要好得多,她起码穿的是布鞋。
王芋荷的头发又黑又卷,粗眉大眼,睫毛浓郁,皮肤很黑,手臂很壮,看起来格外抗冷。
“不冷,习惯了。”
王芋荷的样子看起来很坦然,这么多年她捡着别人给的烂衣裳和烂鞋子穿,一年四季也这么过来的。如果义务教育不是强制的,她甚至不可能出现在校园里。
她挥舞着手臂,把袖子撸上去与桃之的螳螂臂一对比,笑着说:
“我比你壮,胳膊的比你大三倍呢!”
桃之隔着棉袄捏了捏王芋荷的手臂说:
“你有小老鼠哦。”
“活干得多就有了,我不喜欢读书,我更喜欢干活,在家里,我什么都能干,都擅长。”
王芋荷不擅长学习,成绩年年在班里倒数,目前桃之的成绩在中游的样子,无论是倒数还是中游,她们都是透明人。
除了黄梦真之外,桃之第一次碰到喜欢干活的同龄人。据王芋荷说,她能挑起一百斤的谷子,一口气不歇走二里路回到家。
“我能挣钱,暑假寒假帮同村的人干活,赚一点工钱,有钱了我就买肉吃。”
王芋荷说完,吸溜了一下口水,吞进喉咙里,仿佛吃到了一口真正的肉。
桃之的内心对王芋荷充满敬佩,她忍不住替放牛妹可惜,王芋荷这样的人才适合投胎到他们家来,放牛妹就想要个会干活的人。
一直到小学毕业那一年,桃之听说詹老师在别的学校犯事了,把学生的肚子搞大,家长不肯善罢甘休闹得很大,把他整进去吃牢饭了。
桃之路过裤子山,抬起头看着那棵歪脖子树,眼睛含泪,小声地说:
“安息吧,梦真,欺负你的人遭到报应了。”
可黄梦真再也听不见了,上面只有树叶轻轻地摇了摇。
黄梦真的母亲王玉秀在她死后,又在牛屎陂疯跑了好长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她回归正常,肚子再次大了起来。
这回,如愿以偿,生的是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