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要有来有往才会长久,这是放牛妹教过的话。桃之想把王芋荷请到家里来吃顿饭,她在周五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和放牛妹提出了这个请求。
“当然可以。”
放牛妹答应得很爽快,空荡荡多年的家能来个客人热闹一下,她求之不得。
桃之觉得有些意外,接着又提了一个要求:
“能买猪肉吗?”
桃之和放牛妹说过王芋荷家里很困难,没机会吃上肉,平时把螺肉当猪肉解馋。放牛妹也很同情,当即表示说:
“行,我去赊一条猪腿来,炖黄豆吃。”
桃之拍手跳起来,高兴地说着逢迎的话:
“奶奶的心最好,奶奶真会做人。”
放牛妹听见马屁话,忍俊不禁,笑容堆满脸。她最乐意别人说她会做人,是好人,一直以来,她也是这么自认为的。
第二天,桃之早早地起来,刚洗漱完,放牛妹拎着猪腿从外面走进来,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出门去捉猪肉。她晃了晃手中的猪腿说:
“今天这猪腿好,肥瘦相间。”
桃之跑过来围着猪肉看了看说:
“芋荷最喜欢吃肥肉,她说吃肥肉长力气。”
“她真识货,放心,我一定会做得油滋滋的,你早点去把她叫来吧。”
放牛妹的身子消失在厨房门口,飘来的声音不忘催促,桃之欢呼雀跃地说:
“好的,我现在就去!”
桃之迈着轻盈的脚步跳出门槛,路过家门口的田地,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稻桩子,空地上冒出嫩绿的野草。
风在草叶间旋转,偷溜进人的裤脚,冬天的太阳白白的有些刺目。桃之缩了缩脖子,嘴里吐出的白气浮在干枯的枝叶间。
河坝上有水,走不了捷径。桃之晃悠悠地经过裤子山,走过石桥,进入王屋村。
王芋荷正在她家的院子里晒油糠。说是院子,其实是靠近巷子的一块空地,没有围墙。轻手轻脚的桃之想要吓一吓王芋荷。
蹲在地上的王芋荷早就看见移动过来的影子,嘴角咧开笑了笑,立即跳起来吼了一声。反遭惊吓的桃之后退好几步,连连拍着胸脯说:
“你吓死我啦!”
“我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能吓我的人。”
王芋荷咯咯地笑起来,身体前仰后合。
“你家不养猪,晒油糠做什么?”
“别人给我的,晒干了可以做饼吃。”
王芋荷珍惜一切食粮。桃之惊讶地咧开嘴,据她所知,机器脱掉稻谷皮会产生黄色的油糠,油糠在乡下一般用来喂养家禽畜,通常不会有人吃这种东西的。
“你真厉害,什么东西到你手里都可以吃。”
旁边屋内传出连续急促的咳嗽声,桃之耸起肩膀,侧头望了望,降低了音量问:
“你爸在家呀?”
王芋荷拍了拍手,叹了一口气说:
“在呀,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喝酒,这是喝酒呛到了,一整天下来,没有一刻是清醒的。”
咳嗽声仍然持续地传出,王芋荷撇了撇嘴,表现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桃之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说:
“我家也有酒鬼,我爷爷喝醉酒会骂人,还赶我们走。”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找我呀?”
“我前几天和你说的,去我家吃饭,你现在和我走吧。”
王芋荷一直在挠头,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格外破旧的衣裳,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好吧,我没去别人家做过客。”
桃之以为她是害怕,于是摆了摆手,笑着说:
“不是做客,去我家玩玩而已,我是第一次邀请同学呢。”
桃之的语气很真挚,不停地摇着王芋荷的胳膊,迫切地希望她能答应。拗不过的王芋荷勉强地点了点头说:
“那你先等等。”
王芋荷回到屋子里提了一把镢头和一只篮子走出来,她坚持要去地里挖一些自己种的药薯。
“我家都有!”
桃之跺了跺脚说。
“你家有和我给的,是两码事。”
王芋荷坚持要带点东西才愿意去桃之家,奈不何的桃之只好跟随王芋荷穿过巷子,走到浀星河边。
桃之吃惊地望着眼前丰茂的菜地。在她眼里,种地种菜是大人的事情,明明个子和她差不多的王芋荷,竟然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片空地上开荒,弄了一亩多的地用来种菜吃。
“这片地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每次发大水的时候总会淹掉我种的菜。”
王芋荷平淡地说,她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开的这片荒地。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没有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菜种子是邻居们给她的,怎么种怎么施肥怎么打理也依靠邻居们教她。
桃之发现王芋荷的臂膀的力量几乎和放牛妹差不多,镢头挥下去,结实的泥块翻过来,露出茁壮的药薯,上面的黑须挂着湿润的泥土。
“你看,我种的药薯不比别人的差呢。”
药薯根根笔直,个头有手臂那般粗,桃之张大嘴巴,不停地赞叹。药薯装满一篮子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有些高了。
“太寒酸了,你奶奶会嫌弃吗?”
王芋荷抿了抿嘴,担忧地说,桃之拼命摇头说:
“怎么会呢,我奶奶高兴还来不及,药薯在集市上卖得最贵了。”
王芋荷放心地笑了笑说:
“那就好。”
自尊心强烈的王芋荷,生怕她这样的人在别人那里会掉落了该有的礼节,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次别人骂她“有妈生没妈教”的话。有许多事,她的确不懂,她努力地学会懂。
放牛妹盛情地接待了王芋荷,笑眯眯地说:
“谢谢你看得起桃之,愿意和她一起玩,我很高兴。”
格外局促的王芋荷,紧握住筷子,干巴巴地笑着说:
“是桃之不嫌弃我,我很感谢她。”
桃之转过脸,与王芋荷相视一笑。
“快吃,多吃点!”
放牛妹不停地为王芋荷夹肉,炖得烂乎乎的肉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小口小口地咬着肉的王芋荷,眼角不知不觉挂了泪。
放牛妹的手悬着,心上像挂了一把沉重的秤砣,突然往下坠落。这个女孩刚进家门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破棉袄让她看起来是在过冬天,单薄的裤子太短,露出黑峻峻的脚腕,踩在凉鞋里的双脚冻得通红。
“别哭,锅里还有很多呢,慢慢吃。”
“猪肉比螺肉好吃多了,谢谢你,阿婆。”
王芋荷的声音哽咽起来。桃之放下筷子,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
“以后别吃螺肉了,我家吃肉的时候,我会跟桃之说,你跟她一起回来吃。”
其实,放牛妹和桃之吃肉的时候也不多,祖孙俩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英富并没有按照约定的,每个月按时寄回生活费。改善伙食基本上要依赖家里卖谷子和牲畜,或者是美国佬给一点看矿场的工资。
即便是这样,让王芋荷来家里吃肉,对放牛妹来说只是加一双筷子的事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