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叙白当然知道不容易。
想做一件事不容易,做成一件事更不容易。
这世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多了,更倒霉的是,自己什么样儿自己还心里没数,对别人指手画脚,硬是能把一件好事给搅和的恶心了。
他吃了口菜,笑道:“盛大哥,扯远了啊,还是看眼前吧。”
“对,看眼前。”盛衍明挑了挑眉:“你今日为什么要吓唬青临,你不知道,他是家中幼子,父母都已经年近七旬了,姐姐们都外嫁了,哥哥们都在外地谋生,家里家外全靠他一个人支应,两儿一女又都年幼,他不容易。”
李叙白是头一回听说季青临的家境,他原以为季青临能在武德司当副尉,又混的风生水起,家境定然也不差,现下听来,也跟他前世时公司的同事差不多,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累死累活一个月,刚够一家吃喝,不禁摇头唏嘘道:“我并不是有意吓唬季副尉的,盛大哥,你今日是没看到议事厅的事,你要是看到了,也得气的半死。”
盛衍明哼笑一声:“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儿的,又不是头一回了,想都能想得到。”他微微一顿:“不过就是盯着司使的位子,斗得跟乌眼鸡一样,大人还没走呢,大人要是不走了,看他们的脸往哪搁!”
李叙白哈哈大笑起来,心里一下子就松了口气:“我就知道盛大哥是个明白人,做事明白,看人也明白。”
“二郎这是在夸我吗?”
“当然了。”
“不,二郎这是拍马屁。”
“......”李叙白翻了个白眼儿:“那大人爱听吗?”
“爱听!爱听极了。”
“盛大哥,”说笑了几句,气氛轻松了下来,李叙白一脸正色的问道:“盛大哥有没有想过,这样一味的回避兵事司的锋芒,若,韩大人果然调任,而楚锡林接任了司使的位子,今后盛大哥和整个探事司上下不得被人挤兑死啊?”
盛衍明却笃定的摇了摇头:“楚锡林是自己看不清楚自己的斤两,这个司使,他根本就没有半点夺取的希望,他在官家面前并没有几分面子,朝中人脉稀薄,身后也没有靠山,家族更不显赫,功劳嘛,只能说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样的人,官家自然不会把他放在人选之内,内阁也不会推荐他,而六部,没有插手武德司人员调遣的资格,可以这样说,八年前他没能当上司使,八年后,他照样当不上这个司使,他就老老实实的在这个四品指挥使的位置上干到致仕吧。不,还有一个机会,”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若他肯去边关,和西夏,和辽国拼几年命,根本无需在朝堂汲汲营营,回来时就是三品大员了。”
“可是他不敢。”李叙白摇了摇头:“他既然不敢,就不要妄想空手套白狼,天上掉馅饼,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好事。”
“有啊,”盛衍明笑道:“那么大的馅饼不是就砸到你头上了吗?”
“......”李叙白讪讪一笑:“盛大哥,韩大人若真是去了内阁,你会不会升任司使?”
“我也不会,”盛衍明很淡定,也很自知之明:“武德司的司使,一向都是简在帝心的孤臣,只听命于官家,我虽有这份忠心,但太年轻,历练不够,功劳也不够,武德司的司使,只有忠心是远远不够。”
二人说话的功夫,外头突然传来一阵仓促的上楼声,那声音在雅间门口停了下来,一把推开了雅间的门,季青临急切道:“大人,小李仵作有新发现。”
听到季青临的话,盛衍明来不及多问,拔腿就下了楼,出了樊楼的大门。
李叙白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好像是受了惊吓又有些心虚的模样。
季青临大奇,问道:“李大人这是怎么了,后头有鬼撵你?”
“快走,别瞎说。”李叙白越走越快:“刚刚吃了顿没给钱的霸王饭,心虚的很,怕人家追上来打我。”
“......”季青临愣了一下,嚣张跋扈的大笑起来:“大人,咱们武德司上谁家吃饭,那是给谁家面子,这满汴梁城的馆子,谁敢找咱们收饭钱啊,这是不想活了吧。”
“......”这下轮到李叙白震惊了。
吃霸王饭吃的这么理直气壮的,真的不怕被打死吗?
“二郎别听他胡说!”盛衍明狠狠的瞪了季青临一眼:“咱们是官差,又不是强盗,怎么能吃饭不给钱呢,顶多就是晚点给。”
“晚点给,晚点是多晚?”李叙白笑问道。
盛衍明道:“那得看吃了什么,花了多少。”
“......”李叙白茫然不解。
季青临在旁边低声道:“二百两以下,衙署当日就报了。”
李叙白松了口气。
谁知道季青临又讪讪笑着补了一句:“不过,司卒们都拖家带口的,总不能自己吃细粮,放着家里的娘子孩子吃粗糠吧,每回都是双份,衙署就得耽搁两日了。”
李叙白恍然大悟。
难怪司卒们一年到头随叫随到,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挣得比小商小贩还少,也没有一个人辞了差事不干,更没有人说一句武德司不好的。
人家真是做到了雨露均沾,人人有份儿啊。
“那,朝廷,不管吗?我听说台院谏院是御用疯狗,逮谁咬谁,这,这不算报假账,公器私用吗,他们难道不会把武德司骂翻天吗?”李叙白疑惑问道。
“御用疯狗,这个名儿真不错,像极了那帮御史老货。”季青临笑了:“吃点喝点,那就算得上公器私用了,再说了,咱们武德司跟其他衙署不一样,一应开支走的都是官家的私库,从不动国库一两银子,只要官家不说话,谁也不敢跳出来说什么的。当然了,其他衙署每年都有的冰敬,碳敬这些额外的孝敬咱们也是没有的,只能是在吃喝日常上,给司卒们稍加弥补了。”
李叙白彻底明白了武德司的超然地位是从何而来了。
所谓的武德司,就相当于是官家自己掏银子养起来的家臣,没花朝廷一分银子,自然也就不受朝廷约束,而官家对武德司放权,武德司就更加凌驾于六部之上,隐隐有直逼内阁之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