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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刮得萧瑟,天色好似洗了多次的旧棉被里子,黯淡萎靡不见一点精神。夏州的戈壁沙漠又亘在眼前,一声不响总也走不完似的,更叫人烦心。荆风从前想过重走这段路的日子,应当是在隆冬,最次也该当是初春,旌旗招展、鸣锣响鼓、列马行辕,他依旧会在大军最核心的位置,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由着殿下消化这场大胜带来的重重危机。或许,有时再提一句等在长安的妹妹们,以此来装饰光明前景、抑或增添不安的赌注。但他从没想过同样在十月上旬的某一日,自己赶天不亮就得匆匆出发,而且为的是一个比来时更加百废待兴的夏州。孙固先前呈报事变时,是用尽毕生所学使尽了春秋笔法,冲府造反模糊成小打小闹,两府内乱说成是日常操演,难怪戚晋看过邸报也不曾放在心上。得亏是宣清快言快语戳破真相,文雀其后又道事起非常。戚晋甚至做出过最坏的猜测,如若余毒未清,乃至朝不保夕——

此战才开了个头,便已经要输掉大半。

荆风瞅见他眉心肉直跳,却见他接着稳当当坐下来。火拔支毕不知所踪,西受降城久攻不下,他自然不能大张旗鼓、为了一场不知深浅、业已结束的祸乱风风火火移驾夏州。他点了兵部侍郎的名,后者甚至兴高采烈——在听到荣王将关内道黜陟使的符节交给荆风代掌之前。

荆风却实在觉得头疼。他自小是作为贴身暗卫被送进的皇宫,如今领的又是亲事府典军的武职,本非出谋划策的军师;区区五品官阶,又凭什么压住老太尉的亲孙子、正四品上的兵部侍郎?倒不如上战场去拼他个真刀真枪!朱侍郎本人却不这样做想,好像能离开前线危境便已使他足够舒心。他甚至有闲心换了马车、卸了甲胄,不紧不慢总悠悠在亲事府仪仗后头。老太尉自己是行伍出身,年逾古稀也不肯轻易下阵,孙儿辈却躲在长安温柔乡里,竟然养出一副丰腴体态——或许有一部分,吃的还是楚国的俸禄。

朱家究竟和楚人做成了何等交易,夏州之祸是否有他两家手笔——现下一概不得而知,所以才专程请他以行军副总管之名亲临现场。荆风麾下亲事带出五十名,多半还是用来将他盯紧。每日一言一行,戚晋都叮嘱要写仔细了当夜送来。所以同行还带了名记室参军——此刻就落在队伍最末,百无聊赖正与曹文雀闲谈。

是了,还有她。

如若说其他诸人皆是精打细算、各有用武之地,那曹文雀就是这其间唯一异数。陪在长公主身侧,有名姓卢的年轻镖师主动请缨,足够还原朔方刺史府当日情形;宁朔县也有韩告一路相随。还用她画蛇添足折腾什么?

“以防小之偷奸耍滑,让文雀替她周全辛苦。”戚晋如是说,“还有,木棠……”

所以荆风该同她搭话,不着痕迹地问明了自己妹子一点一滴,最好和朱侍郎相关一样罗列条理随整随发。他却直到夜间抵达朔方,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临别前曹姑娘拒绝理由充分,他们互不相知,更谈不上相熟,有缘无分,本就没什么可聊。一别两月余,实话说荆风甚至不大记得她的长相,在长安婢子里鹤立鸡群的个头放在北国也瞬间泯然众人。她的容色气质却好像已经改变,眼神更机警、唇线更锐利、下颌更收紧、步履更急促,来来去去,反而更加要吊着荆风一口气。他时而向后无意搜寻过去,往往最后却撞上那卢小公子的白眼——这位年轻镖师总跟在她不近不远的距离,荆风哪里晓得是否经过了她首肯,他二人间又曾经有些什么故事。

不仅戚晋不知道木棠曾经经历。他也不知曹姑娘一路如何艰险。可卢镖师知道。他们同吃同住,毕竟已一月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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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卢正前一五一十已俱禀明……”

“不忙那个。”戚晋将他打断,“十月十三,抵达朔方当夜,朱兆是如何为难了孙固。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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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固早得了信,却甚至不出城迎候;见了仪仗也是先拜持黜陟使符节的荆典军,后问行军副总管、兵部侍郎安康。“事态已经平稳,本不敢惊扰殿下,更不敢劳诸位大驾。”话是这样说,他却早就安顿好刺史府诸位参军、罗列有文书记撰以供参详。反倒接风洗尘他是连样子都不做,说是谨守着戚晋禁酒禁屠的命令,要与州城上下同甘共苦。好一副胸有成竹、两袖清风的模样!朱兆懒懒将堂内一扫,只将鼻子一哼:

“哪用你亲信来串供糊弄。冲府犯事的暴民呢?提上三名,我与典军各自审审,便知仔细。”

孙固却道:“无人在押。”

朱兆猛一提眉:“当日共有几处官署受害?行凶者各有几人?”

孙固答:“州狱及刺史府约百余众;云中府十三人;云中府甲字仓三十五人,乙字仓十一人。”

“一人未捉?”

“百姓受贼人挑唆,一时糊涂,法不外乎情理,更不责众。更何况现下与燕国一战,正是为了黎民百姓,哪有在此关头反倒伤及同胞的道理。”

朱兆闻言只是冷笑,却不细问捉了几名细作,交代了何种底细,只道:

“刺史府冲府百余众,我瞧这上下连副砖瓦都不曾破损;云中府及仓库袭击者稀,应当更加无虞罢。”

孙固暗自吸口冷气:

“云中府一切勿恙。甲字仓焚毁,乙字仓所囤兵铁,丢失一百二十三件。”

这下可了得!莫说朱兆要拍案而起,就是荆风也想怒斥一声为何不及早报来!云中府从前便为戍边的右威卫承担转运军需要务,积年脯糒被服大多存在甲字仓,与如今右卫的物资相区分。夏州今岁用作贡品的十领白毡则与更换修补的刀剑弓矢一道存在乙字仓内。暴民动乱,不外乎为求个活路,哪能生生烧毁粮草衣物、又放着贡品不动,却竟偷些兵器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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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漏网之鱼。”

“朱侍郎并非此意。”荆风苦笑道,“他认定内外勾结,孙刺史蓄意欺隐,意在叛国。”

“大帽子扣得够迫不及待。”戚晋嗤道,“秦将军勾结孙固,倒卖军用物资谋取私利的确是有些时日。夏州乱起来,倒是给了他们平账的好时机……让朱兆去吓吓那老奸巨猾的,也没什么不好。”

“任他咬下孙固,下一个,便是秦秉正。”

“卫国公早已作古,俩儿子没一个能接衣钵的,朱家还怕个什么。”戚晋说着又摇头,“到底秦家儿子还使得动枪,哪比他朱家人……”

“是。所以属下想,一则孙固确实治理有方,夏州暂时离他不得;二则右威卫人心涣散,辎重浪费在他们手里,倒不如让丰州百姓换了去,吃穿用在实地。”

“他们拿什么换。”戚晋却道,“劳力,还是银钱?右威卫若深孚众望,保了边关安宁,还用百姓如此‘乞索’度日?军费是一项支出,赈济民生另有他算。二者混为一谈,因小失大,还道划算?”

荆风心中一凛,忙道不才、狭隘,戚晋则摇头又说无妨:“查夏州的第一把火,也的确不能让姓朱的壮了威风。你回信上只将他一字一句写了清楚,却没说你自己是如何按下事端的。朱兆可有不快、可有异议?孙固又是如何反应?”

荆风笨嘴拙舌,能巧言令色教兵部侍郎心服口服?何况当时那张留着胡髭的宽厚面孔已经燃着怒火,黑浓眉一挤,朱兆轰然站起身来,一时简直地动山摇。荆风知道说话已经没有用,符节对方更是大可视若无睹。他低声吩咐几句,亲事府便散开来截了刺史府庶仆又阖了堂门,他自己起身上前去,一手静静将朱兆将欲唤人的臂膀擒住,再将那堪称伟岸的身躯一点一点按回座椅上去。

“朱侍郎,远道而来,辛苦。”这句话要说得风平浪静,还带点笑意,与对方大汗淋漓却无力抵抗的困窘相得益彰,“两处大仓失窃详情,亲王府、会与孙刺史查证。朱侍郎既已疲乏,请先休息。”

戚晋会斟酌考虑分寸,荆风却不会。他毕竟只是个愣头愣脑的武夫,却又是掌着五十名亲兵、身手不凡的武夫。暂时驳了面子又如何,殿下必定还有后手,教对方报仇不能。他面上的笑容由是自然不需要变,单站起身一挥手,门扇洞开,便可以送客了。

一起离去的除了这团烦闷腻人的热臭气,却还有一个高挑红衣的背影。方才屏息凝神,只顾思衬应对之道,荆风竟从不曾发现她是何时到了这里——对于他而言,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疏漏,不可容忍的失职——是方才确乎慌了神;还是北上路漫漫,已经变得迟钝?

他接着,更犯下大错。

“擒在狱中的细作当夜猝死三名,是、属下失察。”

“你盯不过来。再者,死人往往比活人有用。”戚晋淡淡道,“朱兆去之前,孙固拍胸脯保证事态业已平息;朱兆一去,立时就无端死了疑犯。你说,除了他,还能是谁的手笔。”

“孙固。”

“他没那么傻,还等着撬开了这些贼子的嘴问出情报好邀功呢。而且他已自顾不暇,哪还有胆子自寻死路。”

“未必。”荆风却道,“州内民生如今确实被他治理妥当。所谓‘一仓被毁、一仓失窃’,恐也是他自己故布疑云,卖的破绽。第二日查账,数目样样吻合,连丢失的兵器也查出是积年折损,先前清点时不慎遗漏。账目属下当日寄回,可有勘误?”

“高人所为,工整机巧,兰县令都寻不出破绽。”戚晋道,“补账的是谁,可有眉目?”

“顺化县主簿,江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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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最开始就是紧挨在孙固身畔的那个,朔方上下,更好像处处都是他的丰功伟绩。无地为“流”、无房为“氓”,因燕贼劫掠,城中似这般流氓者近来激增,才致使日前大祸。指出这一关键症结的是江钊,引导诸人参军讨生活的是江钊,一手操办了统计户口、选拔入伍的还是江钊。如今朔方街市改头换面,全该算他的功劳。翻找出犄角旮旯里的兵器损失记档是江钊,对甲字仓历来出入结余对答如流的还是江钊。孙固能逃过一劫,他更堪居首功。何况此人便是在内乱当中也出过不少气力。稳定军心、率府上众人档门死守的是他,及时辨出郡丞窃印图谋不轨的是他,派出小吏几处通报警告的还是他。他甚至为宣清长公主作保,助其顺利受了刺史府庇护;更在关键之时挺身而出护了她平安。夏州百姓谢他厚恩,孙固为他邀功,连小之都对他念念不忘。

“天下没有这样无处不在的能人。除非,他自己即是始作俑者。”

“的确。”荆风道,“他与祸乱当日死于非命的细作曾有一面之缘。因此特意找到属下告知,这细作,并非燕贼。是楚人。”

这话实则是江钊悄悄对文雀说来,还道自己拿捏不住。文雀自己也拿捏不准真假对错:

“他本是菩萨心肠,现下又确是在为父老乡亲着想,他该是个圣人。”这居然是她与荆风分别月余,面对面说的第一句话——第一句话,全部关于第三个人,“可如果他确实做了假账……我有时,大约也会识人不清吧。”

她又问荆风:“依你看,他是好人么?可值得相信?”

荆风只道:“他和孙固,是同类人。”

机关算尽,全为了锦绣前程;名利掺杂着民生,到底没忘了自己是官,还是梁人。朝中太师如是,尚书令如是,甚至连荣王与皇帝,也莫不如是。所以戚晋自然批了孙固其后呈请,彻查宁朔县令纵女舞弊一案;又顺水推舟,将这“顺化县主簿”,登时擢为了宁朔县代掌县令。角逐角力暂时告一段落,他歇口气,接着还是要问,问出口的却是:

“曹文雀可说了这一路……”

“有人请功。”荆风淡淡道。

孙固力挽狂澜,立下大功;朔方宁朔二县,多的是等着表功的眼睛。其中尤以卢家父子为首。他二人本就与文雀走得近,答了荆风几次问询,更觉亲近。有儿子护住长公主,有老子护住了宁朔的大仓,两头功勋,可不得好好赏上一赏。荆风记得自己大抵是应过,所以更不知最后他二人怎会闹到朱侍郎面前去,说要求亲。

“这节你没提过。”戚晋蹙眉道,“为谁?为何问朱侍郎?”

“文雀是王府奴婢。他们自认你不在,当以朱侍郎做主。”

“你该不会,又下了他的脸面?”

“这只是个笑话,文雀不是谁家奴婢。”荆风道,“虽然、现今仍是奴籍。只是个笑话,没有因此与朱侍郎再起纷争,殿下不必惦记。”

戚晋依旧盯着他看,再开口,连声音都已经发冷:

“你应该知道,自己不会撒谎,更瞒不住事。”他定定道,“卢家父子还说了什么,讲。”

荆风要怎么说出木棠劳心劳力却换来的那一巴掌?

他甚至不知卢正前为何忽而暴露,当面揭发了自己父亲的短处。正如文雀不解木棠为何对此只字不提、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她甚至还反倒来问文雀:

“我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可是看了几遍,又觉得不会认错……卢镖头,他怎么又来九原了?我感觉……他总像是跟着我?”

“这会儿,还在街角呢。”文雀探头一看,又摇头坐回来,“不是自己做了亏心事,怎至于坐立不安,如此着急忙慌?胡姑姑从前身体力行,知错便要道歉,道歉不够,还当受罚。他只想求一个谅解,自己既不认错更不想受罚,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你不会给二哥认错了吧?”木棠看着她,颇为忧心,“虽然是误会了他早上喝酒,但你也没因为这个骂他、给过他脸色呀。你去道歉,他会更糊涂,更不自在的吧……你总不会,还让他罚你?”

文雀却把头一抬:

“理当如此!”

胡姑姑从前错听人言,误会一名没品级的小宫女偷盗,不仅在昭和堂内公开致歉,还自罚一年俸禄全数赔给了对方。那一年她连吃饭都格外简陋清淡,文雀跟着吃糠咽菜,自然记忆犹新,所以见到荆风的第一面,开口先就要道歉。对方却径直从她身侧走过去,揽缰上马,走在遥远的前列。刚换了班的瘦高个亲事勒马因此等了又等,专找她要说句软话:

“荆典军就是木头。您别看他说什么,您得看他做什么。才催了一通,要赶晚上入城去。还不是怕露宿野外委屈了嫂子您。”

文雀却把脸面一黑:“我今天早上才第一次学会的骑马。他还要赶得再快些?”

瘦高个儿一引马头,讪讪地就离远去了。有个大鼻子跟过来,说她骑乘的可是荆典军自己的宝驹,最是乖巧听话。“他连道歉都不听,如今还得我去道谢?”大鼻子面上尴尬,余下还有什么话,被魏奏一声喊搅散了,要到月上梢头,由另一位古灵精怪、耗子般的小亲事说出来。当时文雀瞧着孙刺史、江主簿、卢公子、还有府中庶仆一干人等聚在正堂,却见那亲事要将自己往后院领,顿时大为不解。小亲事点头频频,道:“事出紧急,典军有的要问要查……嫂子您却不用,荆典军,特别关照您先好好歇着。”

“他真就是这样公权私用的?”文雀眉毛一挑,“还是说,你们本不需要我帮忙。要我白跑这一趟,是我曾误解污蔑他的报应?”

小邵到这里终于领会了弟兄们说的:“这位嫂子不好对付”是个什么意思了。由是其后他也多嘴说了那么半句,立刻就又有愣头青去人姑娘房外来回徘徊。夏州刺史府如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加上来回巡逻的动静,本就让人睡不着;入夜又点满了灯笼,屋外那影子来回晃着,更是让人心烦。曹文雀才躺下又出门来,檐下那张稚嫩的脸庞立时溢满惊喜,忙不迭地就说巡边之时荆典军如何救了大家的命、其后数年如何武功胆识以身垂范。后半篇求她高抬贵手、日后莫要河东狮吼的情真意切还没来得及开口,上首那冷淡至极的声音便沼泽瘴气一般冒出来,令他差点记不起逃跑:

“上次桑竹庭的事儿,您还没有长个记性?”

她说着,在鬼火幢幢中一步步走下来:

“七月初四、一夜暴雨。其后传出了消息被停职处理的,我打听过,就是您吧?”她说着,浅浅还笑,“我不知道亲事府的规矩是什么样,但如果是内宫守卫,骚扰女眷、夜不归宿,结果无一例外,只有死而已。”

那孩子于是落荒而逃,倒也算替木棠出了口恶气。可这人走了,庭院内空了,她反倒长出口气,缓缓红了面庞。她是来致歉,不是来挑事的,为何但凡开口必定尖酸刻薄、含酸带苦平白讨嫌?她该为这个道更多的歉。今日她总是这样想着,下次再对上哪位执杖亲事的笑脸却还是无端厌烦——或许她厌烦的根本不是大案当前依旧嘻嘻哈哈没个整形的样子,而是他们嘴里一声又一声念不完的“嫂子”。

嫂子?凭什么?俩月未见,她甚至不曾与他搭上话。她甚至不知他当下在忙着什么,自己可能帮上点忙?所幸这恶名声传出去,如今没有执杖亲事敢与她搭话。她往正堂去,有些年轻后生还要纷纷避让,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正巧在杜门谢客前进了堂内,旁听得好大一场纷争,而后……

“我便更是不明白了。”三日过去,在木棠身畔,她依旧有的叹息,“我之前就是误会他不务正业,因此将他整个我未知全貌的人生一道否决。管中如何窥豹,盲人如何摸象。胡姑姑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孙刺史明显有所隐瞒,朱侍郎要查他,该是大快人心的事,偏他要拦着。当时,我竟又觉得失落——只是失落,还不愿就此失望。之后,江主簿——偏偏又有个活佛在旁对照着……可他那活佛,原来也是假的。”

可他说起朔方上下安居乐业时笑容是如此赤诚;说起刺史如何兢兢业业时语气更不似奉承;私下说起那名死于非命的细作,面上除了忧国忧民,竟还有一丝物是人非的怅然。“我又见了江主簿那女儿,生着病细胳膊细腿的,但确实懂事,实在招人喜欢。”

“他不是什么活佛,就是个普通人。”木棠道,“虽然有坏心眼,但毕竟也是个普通人。就像以前张公子也说……当官的,从来都这么复杂,光想想脑仁就疼。我觉得,根本就说不清对错,只能相信……”

“我如今,是相信了。”文雀道。

这说来,还得要谢谢卢家父子。虽然文雀早已不胜其烦。她这头卢正前日日跟着要卖乖,荆风那头卢道又见缝插针惦记着邀功,父子俩沆瀣一气,实在两头讨嫌。有那么一次,在文雀终于见了他一面、将细作可能是楚人的消息如实告知、多少算搭了一次话之后,因瞧着他面色发白,两眼发红,再想起一连几日他似乎都不眠不休忙得脚不沾地,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地就飘在这寒风里,她自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刺史府开仓赈济、发下去不少干粮,她在左右帮忙时就望着一筐红亮亮的枣子发呆。红枣补血益气,她还是自讨腰包才问郡君讨来不多几颗,想着做了碗羹送过去,走到一半又嫌自己糊涂,忽而记起害臊。人在道中这么傻站了一会儿,恰逢卢正前遥身子路过,当下大喜过望,一手抓过竟是就仰脖喝了个干净。

“你这冤家!”她当下急得跳脚,“这红枣宝贵得很,你就这样糟践!别吹嘘你又立什么功,金丝枣银乳酪都当得起!要不是木棠……碗还来!本事不大嗓门山响,不要脸面。”

换了寻常人,准该知道自己贪了不应该的,多少记起害臊。卢正前可不同,正洋洋自得哩,还非要跟上来与她论个短长。他保护长公主一路平安功在社稷,如何就比不上那尸位素餐的“典军老爷”。“不过就是殿下的影子尾巴罢了,长得普通、没个主见,光会传个话,你瞧上他什么,巴巴地贴上去!韩告还说他心思轻浮,与旁人有染……”

“卢公子!”文雀扯着碗沿用力一拔,险些将其跌在地上摔个粉碎,“背后论人是非,非君子所为。更何况眼见不一定为实,你照了几面,凭什么言之凿凿,轻蔑典军老爷说什么泛泛之辈。一路过来没出大事那时我们运气好,是主子功德无量,你也好意思给自己贴金?还有你那父亲,从始至终又出了多大的力,有甚么脸面敢讨要恩赏?”

她后来想,或许是这句话说错了强调,竟令卢正前听成了鼓动教唆,使得他亲自屁颠屁颠跑去自个邀功去。消息又是执杖亲事传来——文雀都没听个仔细,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典军老爷还忙着,他怎么如此不识趣,还敢去扰人休息?她走得急,在石板小径上扭了脚;来得巧,又在堂外扎了耳——

卢正前正在向上求娶:问的是朱侍郎、并非荆典军;讨的是奴婢,求的是妾;言语如常不以为意,好像只当个随口笑话,想上头兴致所至、赏上几两银一样。文雀在屋外停下脚步,忽而抬起头,想看一看月亮。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她的余生好像就这样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被锚定。很快、下一个瞬间,朱侍郎会一挥手,她就会被卖掉,甚至毋需知会她当下的主子——是了,她有主子,她不过是名奴婢。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足以使她低下始终梗着的脖颈,收起面上轻蔑傲气。在那永恒的一瞬,月光是冷的,她不由得胆怯。

接着响起的,却是余生本不可再闻,他的声音:

“婚姻嫁娶大事,卢公子,首先当问她本人意愿。曹姑娘本人,是否已经答应?”

“她?……是纳妾,并非娶妻,何用如此较真?”

房门忽地就在文雀面前打开,满室光辉皆落在她身前。荆风站在门口,背光而立,神色如常,只是将她看定:

“曹姑娘,你是否答应,嫁与卢正前,为、妾?”

文雀竟怔了,连脚腕扭痛也一并忘记。内室朱侍郎似乎已懒得再看这场闹剧:“不过一个妾……”

“是妻是妾,皆是曹姑娘自己的事。请侍郎,不要越俎代庖。”

使曹文雀全心全意选择了相信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并不是说:“这是荣王府杂务,文雀是荣王府奴婢,请侍郎不要越俎代庖。”他说,这是她曹文雀的私事,只与她一个人有关,只能由她自己做出决定。

“我……”

向来伶牙俐齿的文雀,如今却不知该当如何措辞连句了。或许正是有太多想说,才会如斯张口结舌。可她也用不着说了。卢道远远骂一句“混账小子不识礼数”,正天雷一般轰隆隆滚过来,薅了儿子就要走。他父子间你来我往不知又起了什么龃龉,文雀看着荆风发傻,一句也没听。她只知道卢正前最后在喊:

“分明是木棠……阻了出兵的是木棠!你倒还赏了人一耳光……!”

荆风的目光瞬间便不在文雀身上了。

朱侍郎很快被送走,大门又在她面前阖上。门前亲事犹犹豫豫,到底推举出个倒霉鬼来劝:

“典军实在是这几夜没得睡,嫂子甭怪……”

“我不走。”文雀却勾唇一笑,抱胸一旁站开,“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她后来等不住,是冲进堂内说的,只一句:

“我不愿意。

“嫁入卢家,正妻、小妾,我统统都不愿意。”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连卢正前都懒得回头看她。荆风却点点头,还要说句谢谢。于是她照旧在门外等着,等着阴晴不定的卢家父子沉默离开,等到檐下灯火都快要烧尽,朗月辉光渐渐露出真迹,等到他踏着月光一步出来。

她还有句该说的,是“对不起”。

“我误会你那天故意不守规矩吃醉了酒;虽然不知你是否在意这个——哪怕一点点。木棠已经告诉了我,你那天是替殿下受过,并非有意放纵,我看轻了你,是我的不是。”

对面沉默了少顷,又道:

“谢谢。”

他再等了一会儿:

“执杖亲事,你是否也要……”

“别得寸进尺。”她忍不住要笑,“对他们,我问心无愧。”

“亲事年纪小、爱闹,何必吓唬他们?”

“这就是你的不对。你没听见他们喊‘嫂子’时候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她想起对面站在灯笼下,面上本就该是潮红的,也就不去看他脸色,“他们是亲事,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一言一行自有定数。你把他们当孩子看,包庇纵容;却不知换了魏典军,早一个个拉出去打板子了。我几句话堵回去是不想搭话,可不是为了他们好?”

“如此……”荆风满怀无奈,朝她一拱手,“我待他们,谢谢曹姑娘指教。”

“是文雀。”她愈觉理直气壮,笑得更欢了,“不过,典军老爷比起官老爷来说,倒更像名江湖浪客。或许到不该被这诸多条令束缚。至少,木棠口中,我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名侠士。这几日周全夏州上下,我亲眼见到的,如假包换,也是名君子。”

荆风却摇摇头,显然是困得狠了:“你在给我戴高帽。”他忽而又一睁眼,“还是给我下套?”

“我不知道,对卢家父子,典军老爷是否当真惩恶扬善、行侠了仗义?”

她在问木棠二哥是否为那一耳光给自家妹子出了气,荆风却立时误会:“婚姻嫁娶,你个人私事。我何来立场,替你冲冠一怒。”

胸中热血忽而一涨,文雀竟上前去,有些话,她觉得终于该要说清。她却不过在说:“您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还是这么句,以及连偷带拿的:“或许,像木棠常说的,朋友,可以么?”

“可以从今日算起。”

这句话囫囵不清,他说罢又匆匆离开,活像落荒而逃。晚风瑟瑟,月光从他的影子里流出来。再一次,文雀却追上前去:

“既然是朋友,那我、愿意帮你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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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出卖了我。”

“是帮你出气,不是出卖。”文雀纠正道,“而且这其实也算惩罚:典军老爷来审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等了一会儿。

“殿下想知道你这一路经历过什么。典军老爷想知道我这一路经历过什么。正好我和你一直都在一起……谁想到呢,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再说,我想人家该是要给你出气的,就像卢镖头,怕是被你二哥吓得狠了,这不夹着尾巴就要来赔罪?他爷俩争功,我却给你报功呢,不要化这么一张死白脸,瞧我怕鬼专想着吓唬我。”

文雀告了假来与木棠同睡,进门恰赶上她从亲事府的庆功宴上回来。那群半大小伙子也不知哪里得的灵感——或许是童昌琳通气,说她已经瞧了千八百遍恩济药庄门口小摊——送了她铅粉、眉黛还有胭脂,瓷盒子一整套,上面还画了小松鼠呢。她一步一小心地捧回来,听文雀洋洋洒洒的时候就点着自己那小小油灯对镜描妆。小姑娘或许当真是长大了,也开始在意容貌,何况童大哥今儿也说过,她本是很好看的丫头,再描画描画,指不准也能扮个大家闺秀哩。

“还敷呢!下手没轻重的。转过来。”文雀见她不停,径直把她圆凳扯过,而后“嘶”地老长一声,向后一仰委实避之不及,“当真鬼一样!还得是枉死的鬼,阴气最盛、半夜出没专吓人的。我去给你打水,自己擦擦。给主子化得俏丽,给宸宝林化得清媚,就给自己化成张白纸,专挑着我吓!我出去了啊,回来时候、不许突然窜出来啊!”

木棠恹恹垂了头,又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忽缓缓僵硬了脊背。文雀走到门口也记起什么,从缝隙里探探又大叹其气:

“忘了外面还守着个卢镖头呢。真搞不懂。你二哥和他说了什么,苍耳一样粘着,阴魂不散……”

她接着果然还是尖叫起来,毕竟木棠那张惨白的面目无声无息就凑到身边。那头卢道险些要抢门——如不是童昌琳截在他先前。

没有人知道他爷俩到底中什么邪,除了韩告。准确说,他已经警告了多次。最初将被遗忘在九原县狱的卢正前救出时,他就警告过第一次:

“牢是你自己陷进去,我不管因为什么。总之我救了你,别和我发脾气。”

“你救我?你拿卓爷的名号来这化外之地救我?”卢正前抖抖身子走上地面来,却在触及阳光的瞬间猛一瑟缩,“少蒙人。是那典军老爷开的恩罢。我该去谢谢人家。嗬。典军老爷。人家的地盘,要杀要放一句话的事。赵老大都跟着文雀一同出去了,单我落在这儿过了整夜,我还该谢他……”

“用不着劳烦典军。某位亲事随口一句话便够了。自己能耐不成,少埋怨人。”

尽管如此,韩告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一把,又怕这孩子自此自暴自弃,不由又多说了一句:

“那亲事典军,也未必是什么英雄。”

卢正前自然就问:“你见过了?”

韩告点头道:“来去疾步如风,分明心思浮躁;步子踉跄,身法比不过李家二哥,尸位素餐。凡人一个,用不着与他计较。”

他接着似觉不妥,马上又警告一遍:

“可到底是官家的人,你也少招惹。”

卢正前却哪里肯听,甚至将其后韩告郑重叮嘱的“一不两少”也抛掷脑后:“不向官家邀功、少与镖头起纷争、少自作主张”。他毛遂自荐,很快就跟着文雀回夏州去。韩告从旁看着他那副兴奋与恐惧夹杂的白净面目,也懒得再说什么,不过来来去去,总跟在他身侧。

他知道这小子的日子,即将过得精彩纷呈。

可不是,刚回了朔方,他便先挨了父亲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一为他弄丢了长公主近臣的宝座;二为他甚至输给了赵老大这等前科的罪人;三为他无功而返,竟还不提前告知。第二天一早,卢正前红着张脸面回到刺史府,很快知道荆典军力挺孙刺史的消息,而后见着明显一宿未睡的曹文雀,面上于是红晕愈甚。“少白日做梦。”韩告跟上去一步,将这望着姑娘背影的痴汉拍醒,“你不知道,她步履轻盈,当下是要去见江主簿?”

卢正前于是更加愤愤不平:

“他江钊所谓立功,也不过做了些芝麻大小琐事,尽是案头的活儿。手无缚鸡之力,长公主那日全是靠我护着!何况我护了长公主一路!这样汗马功劳,我不信……”

“再给你个建议。”韩告道,“忘了我之前说的。你要表功,现在就去,找典军还是侍郎,随你,只是不要先问你父亲。”

卢正前还是没有听。

卢正前还是挨了骂。卢道不求赏赐,只需让殿下记住自己这么个人。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功不曾许则恩不可窥。众人只将知道他得了官家知遇,却不知功高功浅,倒是任是卓爷、恐也要让他几分。这样春秋大梦哪能为儿女私情让步?何况他本不喜欢文雀那般“口多言”的年轻姑娘。

至于后来如何父子反目、如何祸起萧墙,韩告已没有兴趣知道,他得往宁朔县,先通知午献江钊来者不善、做好准备。还是后来他才听说,自己似乎曾认错了人。那夜里窗下抱住了木棠的并非亲事典军,而是荣王殿下;且很显然,她对他“很重要”。有多重要?至少够卢道为一耳光耿耿于怀追上九原去赎罪。李家二哥——荆典军所言又是否有所夸大?

武艺可见人品,他不是会撒谎的人。

于是韩告觉得,自己有理由也去一趟九原。为革职待审的午献、为心如死灰的卢正前,却最好不要是为了他自己。

可他总还忘不掉她的眼睛。

那双惊恐万状、却饱含热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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