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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王府采买昨儿连夜进了半面墙的红薯。在赵伶汝脏污了衣服不得不在朝闻院梳洗更换之前,在赵伶汝踏进朝闻院送饭并撒漏了红薯薏米粥之前,在赵伶汝要走几筐置办“红薯盛宴”之前:亲事典军实则已跑了一趟,是一手拿一只胖肚子的自己回朝闻院里扔炭盆烤熟。红薯皮烤得黢黑,上覆一层白灰,边剥边细碎地掉;里心红热热的却冲着香气,有几处还浓浓化了蜜。荆风递过去一只,自己嘴里叼上一只,正要找水洗手;回头那家伙却直接将蹭在指肚的蜜舔掉,好似还很心满意足。

完。荆风就想。这般不拘小节的模样若是被太后看见,自己只怕立刻就得掉脑袋。罪魁祸首却分明不是他纵容的那只红薯,是那已全然转了性子的荣王殿下。皇帝猜忌、朝臣攻讦、爱人离去:分明一落千丈,他却跳下病床来,整个人忽而神采奕奕;重瞳的眸子豁然亮得发傻,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听了赦旨眉头都不跳,见了童昌琳更加高兴:“我去救阿蛮……我得去救她。”荆风说那是一幅小人嘴脸,就差没幸灾乐祸“英雄救美天赐良机”,“我相信她……她敢去,自然还有后招!”跳上马背那人引缰分辩,“再说……宫中……并非战场,有何危险?”

他竟然全是把曾数次危境抛掷脑后:不知是生病的影响,还是故意自我欺骗,总之就这么刻意昂首挺胸着,好似入宫去领赏。入崇文门,向东再往南,像是要直奔长丰台。昌德宫隔老远却有人声传来——是长公主,荆风紧随其后的脚步一怯,直恨前方这人脚踩风火轮似的想也不想、大步流星转头就闯门;昨日斗殴面上挂彩也不知遮盖,一打眼就让长公主看出端倪。

暂放皇帝一马,靖温横眉立目就直冲荆风而去:

“有人技痒,就是皮痒。恃强凌弱算什么好汉,秦秉方正等着你和他一决高下,了却经年宿怨!”

说人话就是姓秦的想替他哥报仇。荆风可还想给自己妹妹报仇哩,流配秦秉正可远远不够。难怪这回连他都喜滋滋应一声,甚至以为立刻就可以遵旨逃脱,而后偷偷在宫中找寻木棠。可是长公主接着在问:闷在府中三日做了些什么,怎么瞧着是生过病的样子,是否又是他亲事典军的罪责?的确荆风有些过错,毕竟已经拦不住戚晋向前一站,兴高采烈张口便道:

“救命之药唯有一方——臣恳请陛下赐婚。”

话说得是“请”,姿态却极其嚣张,甚至不晓得向皇帝谢恩问安,更不顾长姐句句关心体贴。荆风就好像听见昌德宫内接连落了闷雷,现有皇帝匪夷所思:“这便是你闭关三日的所思所感?”

戚晋“啊”一声,还敢摇头:“不是。那个还没完工,明日敬呈。”

荆风希望他说的不是方才奋笔疾书那一封、对皇上该当如何处置华阴一事的指指点点。

然后靖温挑剔面孔更冷下十分:“才略有所成,刚晓得忧国忧民,如何又耽于小情小爱,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戚晋继续死不要脸:“还得麻烦长姐帮我找找阿蛮——便是我想求娶那位!姓李名木棠,陛下应该识得。她早先入宫来,身份到底多有不便,来日做了王妃……”

“胡搅蛮缠!”靖温厉声清喝,显然是被气了个不得,“你俩兄弟一个草包脑袋!淫乱宫女的淫乱宫女,情迷丫鬟的情迷丫鬟!父亲那点男子雄风继承得一个不落,治世之方却一个没有!我真恨不得自己……”

荆风已经准备弄坏点什么东西了,砚屏、香插哪怕是整个碧纱橱,到底不能让长公主说下去,即便她是女子,覆水难收。幸而有人适时闯入,能让戚晋怒斥:“怎可不告而入、带剑上殿”,然后想起些规矩;再让皇帝陪笑:“是朕请魏典军在、昌德宫,指导指导这些新选拔的奉宸卫”,而后赔上些底气;最后让靖温示好:“李木棠已出宫去!是义宪亲自护送”,同时变了些面色。其后有人匆匆告别,还要以男子之身偷闯落香庵时,荆风就有些话,终于得好好问问自己同职同秩的兄弟:

“受伤了?”

“不曾。”看着也不像。

“吃得很好?”

“将就。”过于谦虚。

“太后身边,需要换班?”

“她不需要。”着重强调在首字。

“刘安等……”

“回家孝顺双亲。”魏奏道,“所以殿下也……”

亲事典军四下望望,正欲轻声再袒露些什么。荆风已然点头:

“他得娶木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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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迎娶阿蛮。

意识到这一点时,戚晋反而平静。在此之前,这混乱的小半日是如何度过的呢?他不太记得具体的思绪,只有身体的麻痹与眩晕仍然经久不去。一切始于童昌琳传来的噩耗——阿蛮入宫,没错;在此危急关头,不假;所以她就危在旦夕?未必。正午的阳光刹时膨胀而明亮,他竟不可遏制地陷入一场古怪的狂喜。所有的理智消耗殆尽,残损的情绪无以压抑;大病一场有多煎熬,痛失所爱有多绝望,这一刻,他就有多么斗志昂扬,多么坚信不疑:物极必反,该到了安然无恙与破镜重圆的结局!这般无从解释的幼稚与狂想为他的身躯注满了活力,使他甚至于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就冲去昌德宫,开口就说起什么婚姻——

他要娶阿蛮,就是那个已从深宫得胜而归的厉害姑娘!长姐随口一提,他眼前便已跃动出那副舌战群儒的英姿——乐福斋供奉的,本该是这样一尊熠熠生辉的神像!出宫那一路,他居然比去时更加身轻如燕、逸兴遄飞,就差踏马行空、乘奔御风而去!所以何妨逾墙盗院,哪怕他身为男子闯入的是尼姑庵:众生普渡,何分男女。他会在她座前匍匐跪拜,诵经焚香,一世两世、千遍万遍。他不过是个一心向佛的虔诚信徒,要偷走此地唯一的神仙。

可是神像活了,自己蹦蹦跳跳就走,再不肯坐回泥坛子上束缚筋骨。紫金塔高耸,云会堂却空落,落香庵花香遍地,独一味木棠,不知所踪。天色自这一刻起骤然昏黄,横亘阻塞在腹腔上下的:恶寒、酸胀……竟喷涌而出。一张热情洋溢的虔诚面庞,刹那就面目全非。他怎么能忘……他怎么敢忘?监义院有根绳子曾绕上她的脖颈,昌德宫雷霆之怒曾砸落她的肩头,清淑院泡着她跪肿的膝盖,御花园里一场大雨、曾撞伤了她的额头。她与那座宫苑,八字不合,命里犯冲。仅仅是数日之前,还摔倒惠仪宫外,吃痛红了整张脸面!他凭什么轻飘飘认定“阿蛮本领通天,自然全身而退”?他竟然忙着举酒祝捷,却万一领不到是她的尸首?丰安的雪一瞬淹没了重瞳,所谓朝气蓬勃的身子刹那便中空。他几乎迈不开步子、更上不得马,哆哆嗦嗦当真是做了小偷;然离王府愈近,胡作非为的胆量却随之狂飙直升,最后人是跳下马鞍,飞过门槛,翻窗而入,作风强盗无疑。连专门候在门前的佩江都拦不住,更别提其后迷茫不解的亲事典军。

朝闻院堂屋,还有一个姑娘。

凡尘俗世,终归要讲究男女大防。何况她说:“我不要你了。”睡在咫尺之遥,便是两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姑娘。脚下立刻就踩着火,四面八方还熏着风。他无处可去,居然也无事可做了!分明是跺着步子逃出朝闻院来,左绕右绕自己走来的亲王府。左司马早早等着,连蒋孟都在此忙碌,柏修阁堆积如山的奏报呈表却一张比一张沉重,不管谁人字迹一概张牙舞爪、臃肿令人作呕。魏奏关于执杖亲事休假的奏请才说两句,冯应闲拔擢亲事的规划插进一二,蒋孟请罪他只听个开头,左谦笃所说朝中大事小情……

无论哪一件,他居然都不胜其烦。

这大约就是江郎才尽,一事无成。灯火稀薄不亮,烟气倒熏鼻子。深夜模糊浩大,亲事府、亲王府、亲王国……各自散去,他在随便哪张椅子上跌坐下来。而后,推门而入的——

是一只驴。

在华阴市集上买的,前几日病中据说就拴在屋里的那头小驴子。“你要的。”荆风一本正经,“哪间屋子?协春苑、桑竹庭、朝闻院……甚至上飞镜阁,也惦记着。”

驴子嗤一声,摇尾巴掉几颗驴粪蛋儿,昏黄灯光下,倒黑得像什么墨宝。于是戚晋福至心灵,终于得以勘悟:

他不能……迎娶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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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下沉溺,虚无束缚着肢体。时间于睡梦中停止。长长久久地,胸腔里郁气叹不出,瞳孔里酸涩烧不完。她要融化了,仍然不够——睁开眼睛所需的燃料,那样还远远不够。

她只不过很累。

昨晚的李木棠原是另一幅面孔:身子摇得狠,步伐却跨得大,两眼瞪得晶亮,嘴角还挂抹笑——实在堪得上虎虎生威。大胜回朝,她有资格轻狂骄纵,哪怕是迎面见了赵伶汝,也不能令她矮去半分——

赵家姑娘彼时撒漏热粥,才在堂内换下脏衣、松散发髻。且看那长眉淡扫,双眸含情,隐约忧愁;高鼻坚挺,薄唇轻抿,分外不屈;体态犹少女般婀娜,身姿却妇人般绰约;比段舍悲更显金尊玉贵,却居然还较段姬更活色生香。宜世宜家,最衬荣王殿下,李木棠眼一抬一低,居然却敢说她与自己无甚不同:世间女子,鼻子眼睛俩胳膊俩腿,一样肉体凡胎而已;小小丫鬟甚至还轻蔑,自诩比这顺风顺水的大家闺秀坚韧、更比这循规蹈矩的别家新妇勇敢。所以谁管她赵伶汝交臂抱胸如何防备,目光游走又如何审慎,李木棠只管一提烂腿上前去,掏出人家纤纤玉手来扯了就上床。照旧还是她睡里间,今日坏了膝盖不好侧身,还得把床脚瓷枕找出来,垫高些右腿,莫使碰了旧伤。

然后她便睡着了,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赵伶汝片刻之间曾称此地“杂乱无章”。毕竟莫说与兴明宫相提并论,荣王办事起居之所甚至简朴胜于赵家正堂,瞧那窗台上琳琅堆着什么,黑乎乎直冲鼻子——据段孺人说是各样常用膏药;香案上扔一条尚未完工的绣布,乃至床边还放着两三条——仔细瞧了大约是护膝;床头支了三根竹杖,形态各异;床下藏着个灭了没多时的炭盆;靠墙还突兀摆了好大一件百宝嵌三联橱,一旁设衣桁,垂挂有一件乳白衫裙,一件赤红夹袍;对面巾架旁又放有妆台,摆着各样女子物什;东面窗边摆花,连案上也插有芍药两朵;手炉精雕细琢、就在案上随意摆着,就放在金簪一旁。东西两间通透,一概不见屏风,打眼一看,竟像是谁家抱病在身又不拘小节的姑娘闺房似的!

该就是李木棠自己闺房。

所以理所应当,她便在自家闺房睡熟了,哪怕天昏地暗也懒得起来。这窝趴得舒服,一半功劳得归这乱糟糟的床铺。好端端一张千工拔步床,舆图书册、镇纸笔架挨枕头乱搁;褥子被子早浸透了药味,千皱万皱还偏不让洗。李木棠有时候起不来身,就在床上读书用功,说不好几时头一歪就睡着。床帐不常放下,里间却总是这样昏昏沉沉,没什么光亮。似今日,她又回了好几轮觉,身畔外侧照旧留下个空荡荡痕迹,还是不晓得时辰。三联橱里得取一身厚实衣裳,免得被子一掀就打喷嚏。不,还是先点了炭盆,暖了手炉,撑开被子先给小腿上了药(她就是要最后再占一点小便宜),然后戴好两面护膝(昨儿韩镖师送的那条让湛紫手快拿去洗了,床边反正还有两三条,她抽一条来用);既然有手杖随处支着,便更不用人搀扶;妆台上有几样小玩意是她自己掏银子买的,随手拿走就是;可是不是案头芍药快开败了,得换点水,还是换支花呢……

凝碧瞧着她认真思索,自己退出门去且乐呢。湛紫拿了手炉上前来,眉头七倒八歪皱着,很是愤愤不平样子。“赵姑娘天没亮就走了,根本不领情!这几天王府遭罪,本没她的事儿!她倒好,做样子赖着就不走!一天三顿缠着殿下送这个吃的那个吃的,荆典军说过她,王府开赦了就让她回家去。她还要最后折腾一番,把粥撒到里屋来,竟然还有借口在此宽衣解带!”

“她要睡觉,当然得脱衣服……”李木棠长长拉着哈欠,还是趴回枕头上,接了手炉再将被子捞捞高,“她不走,她好厉害……人家舍小为大,对、对他那么好;或者胸怀大义,要攻克时坚呢,不要这么说人家……”

“关键是咱府上的奴才们,一个一个,好像真要认她当了主子。她走的时候甚至说,新得了赐婚,真要做、主子……”

“她没来就是主子。”李木棠没精打采道,“所以没必要在乎她。做主子的都一样……太高贵,所以低贱。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是奴才,所以……”

她摇摇头,继而又皱鼻子。

不一样。都一样。她从奴才做回了人,所以大可傲视群雄;可她们本都是人,所以没必要自视甚高。瞧不起赵伶汝,比不上赵伶汝,她就是赵伶汝?难道不是么?汲汲营营,她们要救的是同一个人,贪图的是同一个位置——天下所有人,莫不是都奔着同样一番吃饱喝足的富足生活?不,李木棠已经不是,她要比米库里的蛀虫更复杂一些。她想要说话掷地有声,想要上马运筹帷幄,想要一呼百应,想要流芳百世,想要成为什么……戏台上的唱曲……

走什么走,她要好好利用……戚晋。

书案上的金簪得在发间郑重插好;早膳(现在是早上么?)她要热乎乎的鸡汤,和鲜出水儿来的羊肉地软包子;她要喝满海碗名贵草药,或许再请张奉御来,哭哭累,喊喊痛;她要换光鲜亮丽的新衣裳,领边袖口都得要织金;然后还要招摇上街去,对,得坐轿子(如果她的膝盖还能打弯的话),坐二马并驾的厌翟车,就像真正的王妃那样。

她要和戚晋要求:“我要做王妃。”就这么说。声调不能太笃定——像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声;但也不能太柔软,像撒娇吹枕边风。她只是称述一件事实:他们业已认可,早就盟誓;但无可奈何,所以必须忘记的事实。旧事重提,她就应当理所当然,再带点儿委屈:

“我,要做王妃。”

差不多就这样?

毫无征兆地,那窗外却炸出一句:“想好了?”声音比她的还要冷淡,几乎毫无波澜。李木棠不晓得他站在屋外多久,该当如何生气,自己刹时理亏,冲口竟然就叫:

“不是!我不!我、我已经打定主意!”

我只是来告别。只是想最后见一眼你。

日思夜想的影子走近一些,却始终隔着一层门扇。那么薄,那么轻,一定辗转反侧,吃透了苦头——因为她薄情寡义,因为她愚蠢自私。其他的所有一切都不重要了。“正事儿……怎么回事……” 她听见自己轻飘飘的声音,如何敢问,却又不能不问的是:

“皇帝、陛下……你见过了……”

窗上的影子点头。不知不觉,掀开被子,她已蹭到了床畔:

“……亲事府……不是……”

胸口一冷,她彻地坐起身来:

“所有一切,正事,怎么回事,怎么解决的。不许嬉皮笑脸,不许大事化小。一件不漏,我要所有细枝末节。”

影子顿了片刻,而后开始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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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县有乡官籍贺寿之名,向母亲行贿——或许从前是向舅舅。随礼附有信件,往来遮掩并非一日两日。”他首先说起,还是那晚不得解脱,“赵家不知如何找到蒋孟,使其将贺寿礼单尽数公之于众。我为母欺、偷梁换柱一事自然纸再包不住火。可你说得对,她毕竟是我母亲,如何因此反而生出嫌隙?昨日入宫,你未曾见到她,是么?”

她倒希望她能见到,便不会由着他说什么是什么了。

“我有亡羊补牢。”影子找补,“为平息事态是填了不少国库,算是将那些贿金一概抹除。母亲若知道,更不舍得怪罪;只是这下家徒四壁,就差没钱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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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子龙孙,要奉一个小小奴婢为妻——滑天下之大稽。太后头晕脑胀了一整晚,从来不想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竟会让自己失望到此地步。为人母,她已经足够宽宏大量,哪怕知道是儿子告发自己中饱私囊;哪怕知道是儿子调换寿礼弄虚作假,她依然不辞劳苦,还敢去昌德宫为他前后周全:说范朱段赵诸多朝中大姓为其反正乃就事论事,并非串通一气;又说父老乡亲上万民伞承情更是感沐天恩,国之祥气。可她听到了什么?

殿外宫人通报,靖温长公主求见。她不愿见那副小人得志嘴脸,匆忙转身让去太师壁后——不知不觉,竟这样做了藏头老鼠了!靖温尚未说起什么正事,才带了一嘴义宪已经出宫去,德太妃一切安好;快步流星接着又闯上殿来,是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她唯一的孩子,开口就讨赐婚,其间为亲事典军求情,却倒走,都不曾问过她这生身母亲一句。

若不是马静禾一旁搀扶,她几乎当场便昏厥过去。

三日之前,本就是元婴思虑不周、冲动冒失,致使她命悬一线!她便是梦里也不能忘,那日皇帝怒发冲冠如何闯入庆祥宫来,一改近来恭顺姿态,拍案喝问荣王是否意图谋反。马静禾颤颤巍巍还欲分辩,皇帝往外一指:“亲事典军魏奏方才入宫,剑不离身,正要里应外合!朕的好哥哥,好气魄,够胆识!合该让他这赤帝之子正其位,摄其政,摘了朕的项上人头去!”

他继而弯了嘴角,面上笑意极其诡谲;欺身再向前一扑,使太后几乎撞倒了手畔凭几:

“可他忘了一件事。不,两件。头一件,太后娘娘,仍端坐庆祥宫。”

颈后汗毛倒竖,太后几乎立时知道皇帝此行是何目的。要挟为质,岂非她的太平日子已到了……

“或者他知道,不过不在乎。以为有那几个小小亲事,反而能将朕,困在这庆祥宫中。”

皇帝现下已经忍不住朗声大笑了:

“区区几名执仗亲事,各自父兄在朝,敢随他揭竿而起,倒反乾坤?!倒是他身旁……哈!太后娘娘不知,可太后娘娘曾经听闻,李木棠李姑娘芳名,大名——如雷贯耳罢!娘娘却不知,这李木棠,兄死家败,就在我那好哥哥手里。”

殿外鸟叫了一声,一时竟风淡云清。

“她又是怎么到了荣王府?莫不是受朕处置,罚入了监义院,才被荆风九死一生救回身边?朕为什么要罚她,她为什么这么轻易进了荣王府,为什么痴痴不休、一路要追去边关……”

幕后元凶抚掌笑着直起身来,一张稚嫩面目可堪纯良无害:

“只要朕想,她随时可以报仇雪恨。太后娘娘,还要救自己儿子吗?”

劝军卸甲,朕会饶他不死。

独自站在偏殿外,皇帝桀桀低语仍萦绕不散;仿佛狂风惊雷,激动识海破碎不堪。亲事典军魏奏迎面照见,身形矫健正蓄势待发;一把椅子摔倒旁侧,角落堆了兵刃;亲事有人已倒地不醒,有人正各自为阵。太后宫门浮沉二十载,往那案上一看,一切因果便已清楚。

儿子放在宫中的眼睛折了,趾高气昂又百无一用的威胁除了,白领俸禄、耻受福惠的祸害废了。但凡想到自此之后,再不会有那么多铜墙铁壁将她束于内殿,再不会有那么个石雕塑放任黑猫刺驾而无动于衷,再不会有那么些尸位素餐者平白蚕食着被儿子克扣、本属于她的一分一厘……

太后早被药物麻醉的头脑竟然快意。所以毒宴必得是她亲自赐下,诸亲事得由她捆缚送出。事情便这样解决好了,即便元婴生死未卜,皇帝却很快就又笑语盈盈上前来嘘寒问暖,体谅她实在不易。“哥哥一时糊涂,也是这些个亲事该死,朕怎么会计较?都是一家人,日子难道不要好好过下去?”

一连两日,每日侍疾,他只字不提那李木棠。却有太多闲言碎语传进她耳朵里,折磨她几乎不成人形。而后她那不堪受教的儿子竟愈发离经叛道,兴高采烈满世界吵嚷:“臣要求娶李氏木棠!”太后夜半梦醒,立时跃入脑海的,岂非仅剩了那唯一一人?

接杨华入宫,阻黑猫刺驾,解亲事下狱,侍疾勤勉,智计圆滑,还疑似与皇帝生有罅隙——宜妃苏以慈,如何就不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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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庆祥宫供职亲事……依旧各自归家。有几人称病讨假……新执仗亲事拣择冯应闲连同魏奏已在操持,左不过四五日光景。只母亲说不用许多人伺候,魏奏宫中领了几日奉宸卫,想来应也调教得当。”

“这些话是魏典军告诉你的?”李木棠还不信,“他留在宫中几日,真的没出事儿?太后娘娘怎么样,她身边不留亲事,怎么放心呢?”

“宫内奉宸卫自去年起删减了多半世家子弟,改换提拔行伍将士——眼下当值的,不少是右卫新近调派。出入丰州疆场,也算是自己人。至于母亲……”

“你不敢去见她。”

“她无碍。”影子嘴硬,“陛下最重声名,无论如何不敢对太后不敬。再者,魏奏不会撒谎。”

“魏典军是,可皇帝未必是。他必定有所图谋,才会关你三天。三天时间,他什么都不做,岂不是白费力气么?”

“他有的要忙呢。”影子还敢笑,“有宫女身怀有孕仍没有名分,朝中得知多有非议——后嗣大事,值得他焦头烂额;毕竟即位短,年岁少,顾命老臣一个个又不好相与。华阴之事,他的确拿我和了稀泥,多半也怕时机不对引火烧身反不好收场……少不更事,你别怪他。”

“……任县令是自杀身亡?”

“刘深刘主簿力证,你不信?”

“你不信。你的眼睛不信——即使我现在看不见,我也知道,你不信那位九五之尊。”

“所以是时候结束了。”影子叹息,愈走愈远;而后绕过那扇门,愈走愈近:

“李木棠,我已经告诉他,我会,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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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晚夜深了,中选秀女各自归家,城中一片擂鼓欢庆。鞭炮声里,夜色更寂。长丰台人去楼空,案上奏章层叠四散摊开,不同的笔迹,参差写过同一人名姓:

荣王戚晋。

范氏、朱家;大理寺卿、太常寺卿;文官、武将……各人各职,所述竟大同小异:求情、辩白,为那荣王戚晋,还是为别的什么……

御案一旁,支着柄万民伞。伞下有一匣,满当当盛有朱笔家书。同样朱笔御批的还有圣旨几封——一概是赐婚旨意,才着常福送往门下复核;在那楼梯一侧,还扔着一本书册,名为《攻城录》,内页撕毁,却随即又将有人将其粘回、而后送往昌德宫:

彼处,皇帝正接见燕使突黜里麻古,将告知对方关于联姻,一些糟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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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能娶你。”

几步远外,影子站定。他们之间忽然起一道屏风。什么时候,谁摆在这里?“男女有别,你我几无瓜葛,我甚至不该冒犯、在姑娘闺房,在这等距离。

“所以。”他说,“李木棠,上一次让你占了便宜。这一回,总该由我先来告诉你。我,很爱、很爱、很爱你。不仅于你如何填充了我,更甚于你如何升华了我……我愿将你描述为一种信仰,却发现自己居然不想止于一名信众,祈求你赐下的福祉。不,李木棠,这次要我来告诉你,我有多么凶狠,有多么难缠。哪怕你再说一遍、千遍万遍的拒绝,也统统都无济于事了。我爱你,从头到脚,所有一切。哪怕你愚昧无知,哪怕你貌若无盐,哪怕你是井底之蛙,哪怕你胆小如鼠——正因为你是‘四无丫头’。这一次,我来请求你,接受我。即便我已经向皇帝请旨赐婚。但那做不到的,因为你仍然拒绝着我。我无法娶你,在你答应之前,因为我尊重你:所以我不会跨过这道屏风来唐突你;可是这不意味着,我会放过你。天涯海角,你甩不脱我,我和你,永远、哪怕仅仅只隔着一道屏风。”

话音落地的瞬间,屏风被她一把扯开。她旋即发现这声音沉稳的家伙,实则已经哭了满脸;他却会看见这没声没息摸到近前的丫头,原来竟蹬直了俩腿,提着裙子就快摔倒。

“膝盖……”他躬身要去抱。

“呀!鼻子……!”她探手就去摸。

一时半刻,两个人得哭成一团。李木棠不敢摸他差点被打歪的鼻子,戚晋不敢动她差点作废的膝盖。荆风向内偷看,瞧他俩要坐不坐要站不站的,姿势怎么说怎么古怪。“是二哥杰作。”戚晋赶忙解释,“与宫中无关,一点不痛。”李木棠丢了手炉在床上,应声就弓腰直打喷嚏,又哭得鼻子冒泡。他袖口抽一条帕子帮忙搭手,她抢过自己乱擦一气,还想去摸摸他的鼻骨,怕手脏又不太敢了:

“你、还、生病……”

她已经快喘不上气来,满脸红透、膝盖发软,几乎没意识跪倒下去抽搐,好一会儿天旋地转。期间如何被揽在他的膝头,如何在他胸前泪水四溢,如何被他抱回床上结实裹了被子,如何又被那人抽了脏帕子又换了满面的吻——她附和那般顺从,沉溺那般得意,竟然片刻就忘了。她只是不想、不想啊!再也不要离开!

她险些失去了他啊!!!

“阿蛮……阿蛮……”他的手臂在她背后摩挲,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悲伤,使她哭得更细更狠,要躲开他的唇,憋闷得没有声音了!“你、我……”她说不出话来,手腕更没劲,无法将他推远。我知道现今的所有都不过是个陷阱:你和娘亲、和哥哥、和爹爹一样——你们都会离我远去。所以你们一文不值,所以我不屑一顾——瞧好了!是我!是我不要你们!所以啊,不要再引诱我,不要再放纵我……是我害你生病,是我在危难关头弃你而去,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恨我!!!

更多更多的眼泪、鼻涕、热汗、或许还有口水——谁晓得!一股脑全蹭他大概镶金镶玉的衣襟上!李木棠甚至不晓得自己掐痛了他的腰,还划伤了他的手背。悲伤……停不下来,但凡想到他这三日困于王府的苦,这半月羁旅在外的苦,这一生殚精竭虑的苦……眼泪啊,简直要将她的瞳孔烧穿!

她把所有一切,全都毁了。

“昨日入宫,是你救了我。我还没有跟你说……

“谢谢你啊……我的、阿蛮……”

他高挺的鼻骨蹭过她软塌的鼻梁,眼睛路过眼睛,脸颊打过脸颊,血和着泪,冰凉刺骨,就击穿了那燥热无双——

血是她的血,她染红了双唇的鼻血;

泪是他的泪,他模糊了重瞳的眼泪。

他在这里。她还活着。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念上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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