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觅的动作顿住。
她回头去看,只见谢择弈面无血色,眼眸幽深,全无光彩,好不容易休整更换的干净衣裳,此时又沾满了血污。
他的腰腹已被柳叶形银刃刺破。
正往下滴着血。
迎上那双漆黑黯然的眼眸,桑觅一阵茫然。
她停了停,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瑟瑟发抖的伙夫,战战兢兢。
“妖怪……妖、妖怪……有妖怪……”
他哆哆嗦嗦地来回念叨。
腿脚动了动,似是想跑,却没有足够的胆量。
桑觅听着哆嗦声,幽幽回神。
她再度看向惊恐不已的伙夫,又抬起了手。
伙夫微张着嘴,身体抽搐了一下。
绿色的胆汁不可抑制地吐了出来。
“呃。”
他低呕着,猛地瘫倒了下去。
竟活生生,被吓死了。
桑觅微微蹙眉。
“觅儿——”
她身后,又传来了熟悉的唤声。
桑觅回头。
谢择弈闭上了眼睛,躯体沉沉地栽倒在血泊中。
——
驿站燃起了大火。
黑夜中,火光簌簌地摇动着。
风中隐隐约约夹杂着燃烧的噼啪声。
几根老竹竿,被桑觅绑在了一起。
她将谢择弈拖到了上来,拽拉着往幽黑的山林深处去。
桑觅本可以背着他走的,可他太高了,只得如此拖着。
天仍很黑。
不晓得到了什么时辰。
桑觅寻了一个隐蔽的小洞窟,将谢择弈扛了进去。
他还活着,有人要杀他,她只能先把他藏起来。
诚然,桑觅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对她来说,搞不清楚的事情可太多了。
哪天,她搞得清楚才奇怪哩。
索性,便也不去想了。
桑觅用指甲割开了自己的手臂,像是挖出手骨一般,取出了一把叶片状的刀。
手臂上的开口很快愈合,血肉像能够自己生长一样,长了回去。
她划拉开谢择弈的衣服,粗糙地给他检查伤势,取出刺进血肉里的暗器。
桑觅弄得一手血,却没什么表情。
只是,她觉得脑袋里乱糟糟。
她好像做错了很多事。
兴许,她该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全部被杀掉。
又兴许,她该早点出手,救下这些人。
然而救下这些人,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会把她当成妖怪。
他们容不得妖怪。
阿爹、阿娘也容不得妖怪。
桑觅不懂,做妖怪和做人,有何分别。
上辈子的她,活在一个与眼下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没有妖怪,也没有人。
亦或者该说,大家都是妖怪,也都是人。
反正,每天大家都在杀来杀去,互相掠夺。
桑觅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很会杀人。
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辈子的桑觅,还不晓得自己到底算什么。
——
谢择弈被身上的伤口疼醒了。
他睁开眼,是一阵飘摇的火光,不大不小的洞窟里,柴堆正在燃烧,浑浑噩噩间,他见到桑觅正拿着一把模样古怪的刀对着自己。
神情恍惚的谢择弈瞬间清醒了。
“你、你连我也……”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气息越说越微弱。
桑觅没有理会他,像是在对待某种待宰的鸡鸭鱼,眼神专注,但并没有多余的感情。
轻微的哐当声响起。
桑觅将一块形状扭曲的暗器丢在了地上。
谢择弈靠着冰凉的石壁,呼吸略显艰难,一时间,疼得又快要背过气去。
桑觅处理完伤口,起身出去了。
谢择弈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他何尝不知,她与他所想不同呢?
但为什么,会是这种不同?
谢择弈犹如遭到了老天爷的戏耍,几近崩溃。
他的脑中乱成一团,诸多不得其解之事,全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思考。
他不知道到底是谁,非得要杀他不得。
他不知道那个白玉无瑕的觅儿去哪里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说服现在的自己。
苍天,何故要如此戏弄他?
谢择弈艰难地吐出半口气,缓慢动了动,循着一些痛感,低头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被粗糙处理过的伤口,伤口被撕烂的布料简单地包扎着,透过粗糙的包扎,可以看见裹在布料中的绿色糊状物。
似是古怪的草叶被嚼碎了一般。
草叶汁浸着包扎的布,浅淡的幽香混杂着血腥味,隐隐约约缓解着他的疼痛感。
谢择弈颓然斜靠着,一时思绪万千。
洞窟外,踩断树枝的声音传来。
脚步声渐近。
桑觅回来了。
她捧着一个切开的竹筒,竹筒中盛着清水。
桑觅将碗口大小的竹筒递到谢择弈面前。
摇曳的火堆光芒下,她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纯澈、无辜。
谢择弈怔怔地看着她。
不知该作何反应。
桑觅捧着碗口大小的半截竹筒,又靠近了些:“喏,喝水。”
谢择弈抿了抿苍白干燥的薄唇。
原来,她没想杀了他……
可眼下,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思及此,谢择弈很快又回过神来,清醒了大半,他看着面前的清水,带着几分固执与倔强,开口道:“你怎么、怎么可以……”
桑觅捧着水,垂眸道:“他们要杀你,他们是坏人。”
听到这番话,谢择弈下意识的,心下动容,然而很快,又心口一堵,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纠结与困顿:“我、我并非说人杀不得,可你、你怎么能……”
谢择弈如今难受极了。
他的觅儿、他的觅儿……
她怎么可以手段如此残暴?
砍了人家的头,还要抽脊骨。
人已断气,她还去挖心。
她甚至还要扯死人的肠子去勒死另外的人!
回想起此前种种,谢择弈对着面前的清水,只觉得心情烦闷,一切都是他在自欺欺人,柳元良之死的疑点,如今已是昭然若揭。
谢择弈不敢去看桑觅。
他别开脸,眼眸泛红。
“所以,当真是你,杀了柳元良?”
桑觅仍然捧着竹节小碗。
她幽幽回道:“我讨厌他。”
未承认,在那场屠杀之后,却与承认无异。
谢择弈真希望,她的回答是没有。
他只觉得胸口压着一股气血,提不上来。
自顾自地挣扎了好一会儿,谢择弈一脸的痛心疾首:“我固然知晓,他非良善之辈,但是……唉……你、你……何至于……至于……”
何至于直接杀了他呢!
桑觅呆呆愣愣的,抬眼看向他:“紫玉?紫玉也被我杀了,就埋在我后院的花圃里。”
此言一出,谢择弈目瞪口呆。
“你、你——!!!”
他无力地靠着石壁,咳嗽着。
猛地吐出了一口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