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择弈登门送年关贺礼的那天,雪下得很大,还有点小晦气。
半个时辰前,桑府从裂开的冰面下捞出了一具冻僵的尸体。
是个十几岁的丫鬟,整张脸苍白到吓人。
捞上来不久,身上的水便开始结冰。
桑府的家仆们有的害怕惶恐,有的躲在岸边抹眼泪。
管家上前来,将谢择弈送来的贺礼收下。
未曾得到接待的谢择弈观望了一会儿,才知是一块假山上的大石滚落砸裂了冰面,桑府一个叫安苏的丫鬟,路过时不慎脚滑跌倒,池塘的冰面裂开一个大口子,当着另外两个丫鬟的面便将她吞了下去。
眼下这个天气,人落入水里死得可快了。
桑府的下人们说,这个安苏,是伺候二小姐桑觅的丫鬟。
府上死了人,桑明容对突然登门的谢择弈没有什么好表情,沉着脸硬着头皮将他引入前堂。
“实在是让谢少卿见笑了,差人前堂奉茶吧,天气这么冷,不该让你陪着我们一起吹冷风。”
谢择弈一介外人,对桑家死了个奴婢这回事也不好说些什么。
他同桑明容与其夫人回了前堂,装模作样地闲叙起来。
年关之事、朝廷之事、哪里的酒堪称上乘……
两个人好像都有点违心。
桑明容勉强着接待了好一会儿,谢择弈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知不觉间,茶都换了一盏。
“话说回来,桑大人府上的牡丹白茶真是馥郁鲜醇,让我想起了去年友人所赠的白毫银针,这白毫银针是单芽茶,汤色黄澈明亮,比之白牡丹更多了一点花香……”
话题从酒说到了茶,谢择弈俨然还要再说下去。
“谢少卿说的对,不过我实在不懂酒,更不懂茶,府上出了这等糟心事,小女被吓得不轻,我和夫人得赶紧去瞧瞧她,来人啊,送客——”
桑明容貌似是忍无可忍了。
一旁的桑夫人都有点看不下去。
“来者是客,你性子别那么急躁……”
林氏安抚完桑明容,转而又去向谢择弈解释,说他今日心情不好,都是因为奴婢安苏突然身死之事,请他不要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谢择弈起身间,不经意地问道:“桑二小姐受到惊吓了?”
听到这句话,林氏干巴巴地笑了笑:“今日实在是让你看笑话了,谢大人请回吧……”
终于,谢择弈被家仆领着出了桑府。
外面还在下雪。
雪绒一小簇一小簇地落下,他面前的白影完没完了地闪动,时间却好像停住了似的。
不远处牵马的小厮领着一匹棕马过来,谢择弈接过缰绳,百无聊赖地顺了顺马匹背上盖着的一层绒皮。
他并未翻身上马,继续牵着马走了一会儿。
路过一堵高墙时,一阵寒风刮过。
肃肃冷意中夹着雪,吹来一股淡淡的幽香。
谢择弈停步,转头望了过去。
高墙后,一截光秃秃的小枝伸了出来。
这堵墙之后,还是桑府。
谢择弈的脑海中,回荡着那句——小女被吓得不轻。
他将马拴在了无人的小街旁,鬼使神差地翻过了墙。
依照本朝律令,擅闯他人宅邸,举止可疑,疑似行窃,若是被人报官,可被关押判罚。
——但他没有行窃不是吗?
更何况只要神不知鬼不觉,那么他也就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想看看,桑家二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丫鬟大冬天的死了,这对她来说或许是个打击。
谢择弈上到墙头,便瞧见了攀着粗树枝爬在树上的女孩。
天寒地冻的日子,大雪未停,院子里下人们活动也不似以往,落满雪的一簇枝桠旁,伸出一只白皙小手。
桑觅抓住了一只挂在树梢的破烂花布球,半个身体藏在树枝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冒出墙头的他看。
都显得有点鬼鬼祟祟的两人,相顾两相默。
谢择弈仿佛头一次见到,如此空茫又纯粹的一双眼睛。
那双晶亮的眼眸,连带着风中微妙的浅淡幽香,让他手心融化的余雪都有了更热的温度。
所谓惊为天人的美貌,亦在这一瞬间具现。
此时的谢择弈想,桑明容说的真对。
桑二小姐果然吓坏了。
她都吓得上树了,可不正是吓得不轻。
——
打发了跟随自己的婢女,爬上树找花布球的桑觅,没想到会撞上别人。
她怔怔地瞧着,脑中已经开始在想,杀了这个人应该怎么处理他的尸体了。
突如其来的可疑之人,得杀了灭口。
不过桑大人说过,滥杀无辜是触犯法条的。
她不能乱杀好人,要遵纪守法,还要好好读书写字。
目前,哪一点都没做到。
桑觅抓紧手中的破烂花布球,攥在手中,耐下杀性默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有点儿眼熟。
她定然是认识他的。
他叫什么来着?
王五,她想起来了。
是干什么的?
这倒是有点记不清了。
好像是修墙壁的。
桑觅还没彻底想起来,面熟的男人便翻下高墙来到了树下。
“桑二小姐。”
他仰头看她:“你在干什么?”
桑觅的睫毛颤了颤,回神间扬了扬手中的花布球:“我在拿碧珠做的球。”
树下的谢择弈面露不解:“碧珠?球?”
桑觅没有与他解释,她总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前不久杀了一个人。
那个人和碧珠一样,也是她的丫鬟。
丫鬟使唤碧珠去洗衣裳,碧珠的双手都冻成猪蹄形状了,她还要打她欺负她,把她拣碎布片缝成的花布球丢到了树上去,桑觅见了有些不太高兴,而她不太高兴了,就会想杀人。
被她所杀,算这些人倒霉吧。
桑觅降下自己的速度,稍显笨拙但稳健地从树上爬下来。
谢择弈挪了挪步子,下意识地紧张。
“小心——”
桑觅没理会他,拿着挂了几支旧缎的花布球下到了地面。
地上铺着的薄雪被轻踏着,谢择弈的心也跟着紧了紧。
他斟酌一瞬,开口:“呃……其实我可以接住你的……”
“我不要你接。”
桑觅不以为意地回道。
“是我唐突。”
谢择弈意识到他们之间不该有什么肢体接触,于是补了一句。
停了停后,他又道:“我方才登门拜访桑侍郎,听闻你家中出了点事,我想应该来看看你,还请二小姐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桑觅还没想起来这厮是谁,更不懂他唧唧歪歪在说什么。
谢择弈见她不回话,转而问道:“有些危险的事情,可交代给别人去办,你身边的下人呢?他们不看着你吗?”
桑觅茫茫然地看着他,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张的。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看上去好像还挺好吃?
谢择弈以为她没听见:“你家中照看你的下人呢?”
桑觅这回终于是听明白了,她睇了他一眼,道:“我不喜欢她们,她们很烦。”
谢择弈上前来,问起她手中色彩斑斓的花布球。
“这是什么?”
“这是碧珠做的小球。”
“碧珠是谁?”
“碧珠是我的丫鬟。”
“哦,这是丫鬟婢女给你做的小把戏吗?”
“我才不会要这么丑的东西。”
桑觅对手里的东西很是嫌弃的模样。
谢择弈不明所以:“那这是……”
“是碧珠给她自己做的花布球。”
桑觅直截了当地回答他,语调漠然,却又带着纯然的软糯:“她把很多大家不用的破旧布料收了起来,裁着缝在一起,给她自己做了冬天的衣裳,多余的料子就扎成球缝起来。”
谢择弈听着,有些恍神。
桑觅把玩着手里的球,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
“就像这样,可以丢着玩。”
说着,她将球扔给谢择弈。
“它丑丑的,我不喜欢……”
谢择弈微微惊了惊,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了旧布缝成的花布球。
他很想说,这种东西拿在她手中,一点儿也不丑。
到他手里来,倒是确有几分丑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种东西,好好的,怎么跑树上去了?它自己长了腿吗?”
“你是笨蛋吗?它是破布球,怎么会长腿?”
桑觅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谢择弈:“……”
他大概是第一次被人骂笨蛋。
不过她骂人,怎么也那么软糯可爱?
整个人看上去纯良无害,柔软可欺,站在落着微雪的枯树下,白皙漂亮的小脸因为寒冷而隐隐发红,嘴上却说着自以为凶狠的话。
谢择弈捏紧手中的花布球,忽然很想被她再凶狠地骂一次。
桑觅不喜欢笨蛋。
她有些不耐地转开头去,暗暗观察四周。
这个来历不明的讨厌鬼,可以把他埋在哪里呢?
杀了他,那个血飙出来,地上的白芒一定会染上一大片红。
她扁了扁嘴,再次将心头一闪而过想法压下——杀人是不对的,杀人触犯律令法条,桑大人不会开心的。
桑觅瞥了一眼谢择弈手中的花布球,嘟囔几下,勉为其难地解释了起来:“碧珠是小时候阿爹买来的奴婢,她爹娘拿她换了银子,都不要她了,她和两个丫鬟一起照顾我的生活,不过另外两个人都会欺负她,她们让她在府上做很多别人不愿意做的活,这只花布球就是那些人丢到树上去的。”
“所以你帮下人捡花布球?”
谢择弈有些意外。
桑觅反问:“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没,我是说这种事情,她们自己也可以做。”
桑觅说:“碧珠的手生满了冻疮,她也不会爬树。”
“你喜欢爬树吗?”
“不讨厌。”
谢择弈默了许久,平静地说了一句:“你真善良。”
桑觅听到这句话,冲着他咧嘴笑了。
这人真是个笨蛋,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被他夸善良。
谢择弈挪了挪步子,往她那边靠了靠。
他低头去看她垂下的小手。
“你的手呢,不会生冻疮吗?眼下还下着雪,冷不冷?”
桑觅摇头:“我不冷呀,我也不会生冻疮,我房间里很暖和的。”
说着,她又不自觉地惆怅了起来。
“下人们的房间才冷,她们都是好几个人住一起,到了冬天还是很冷,但我有时候也搞不懂,人为何有这么多种高低之分,住在一起不是这个欺负那个,就是那个欺负这个……”
谢择弈淡然回道:“我也搞不懂。”
那种东西,能搞懂才怪。
他从没指望过当真能搞懂那些。
谢择弈苦笑一瞬,道:“这世间大概就是这样吧,你呢,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没有人可以欺负我。”
桑觅很快给了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都完全没注意到,这家伙出现在这里其实很不寻常。
她竟忽略了这一点。
谢择弈将手中的花布球递给她:“那挺好的。”
桑觅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抬手的顷刻,冰凉的指尖擦着他的小指而过。
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让她也不禁怔了怔。
他的手指很热,与她完全不同。
谢择弈触电似地收了手,不着痕迹地转开话头。
“这雪……好像越下越大了,桑二小姐还是早些回房间吧,别冻着了……”
桑觅握着花布球,顿了片刻,有些别扭地说道:“谢谢你,王五。”
“……”
谢择弈一时哑然。
好吧,这回他成了王五。
他抿了抿唇,认真道:“我不叫王五。”
“啊?”
“我上回同你说过,我叫谢择弈。”
“噢、噢……上回……”
桑觅转着眼珠子,努力回忆起来。
总算是想起了一些细枝末节。
“上回、上回……原来是你……你是在学堂里那个,官差……”
谢择弈:“……”
虽然她说的这个上回,不是他的那个上回,但好歹没错。
他的的确确是出现在她学堂里的那个官差。
桑觅此时豁然开朗,全然不再纠结其他,与他简单告别后,揣着花布球准备回房间。
谢择弈看着她的背影,什么都没说。
唯有眼神像是缓慢飘落的雪花一样,轻柔而缱绻。
桑觅自顾自地走从出好几步外,乍然回头看他。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谢择弈愣了愣:“什么问题?”
他有点紧张,真怕她来一句,为什么他要翻墙进她家。
对这种问题,他实在是无从解释。
没想到的是,桑觅思忖着,继而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洗不洗澡?”
“?”
谢择弈从震惊不明,到无话可说,像是个在雪地里冻成了石雕的假人。
桑觅抬了抬眼皮,等待着他的答案。
谢择弈薄唇紧抿,耐下尴尬,回道:“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洗澡,但、我洗……”
得了回答的桑觅笑了笑,快步离开,全然忘记了有人擅闯她家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