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近十月,小草喝醉了似地在风里摇头晃脑,风停了,就一株叠着一株地躺在地上,天气尚未转凉,矮树的叶却一夜泛黄,垂垂老矣。
午日的阳光照进宿舍,地上少了些树梢的影子,它们被一个人影囊括。今天国庆放假,大家吃完午饭后都去了停车场等待校车,常遇春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双手倚着窗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一片萧条的秋光。常遇春看都看不清,哪里能品鉴得了,所以其实他什么都没看,眼睛接收的画面并没有送入大脑,他呆呆地就这样出神着站了许久。
一日去一日来,几周的时间很快过去,常遇春的生活重且复,高乔和杨庆玲每次上课都会以各种理由将他训一顿,再让他去教室后面站着,她们说他是瞎子,说他像个蛆......
他没有埋怨,他没有痛恨,他只是奇怪,奇怪她们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会这么说,是自己没有做好,常遇春总是这样回答自己。可她们的语气,她们那些让他不敢置信的用词,她们那模糊着的却让他真切感受到不安的眼神.....
常遇春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他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像窗外的草一样横七竖八地堆着。
一阵风吹过,叠在地上的草陆续站起身,摆动着,化作黄绿交杂的波浪。风吹到了少年脸上,却没吹到他心里,他依旧死气沉沉。
亲爱的读者,他不该埋怨吗?他不该痛恨吗?他居然只是感到奇怪,仅仅只是奇怪!
他为什么不埋怨,因为他是个乖巧的孩子,一个懂事到骨子里的孩子,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长辈的话。还有的原因便是在过去的许多时光里,有人拉着他的胳膊,领着他在校园里摸索,告诉他哪里是餐厅,哪里是教室......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着宽慰的话,说他已经尽力了,说他非常的优秀,说会陪着他一起努力......有人会在天黑的时候,会在他低落的时候,迎着灯光,向他招手......这些人是老师,那些人也是老师,所以他不忍埋怨,她们一定有她们的道理。
他为什么不痛恨,因为他不敢这么做,他打心底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做,她们是老师,是主任,是长辈,而他只是一个连黑板和课本都看不清的学生,一个来自普通班的“差生”。他总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可再高超的演技也掩盖不了一个生活在模糊世界里的自卑的心。
风停了,窗外的声音消失了。
常遇春趴在窗沿上,他没有哭,没有睡,就只是趴着,久久没有起来,眼镜从脸上掉落,他没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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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遇春走出宿舍,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从露天停车场传来的喧哗声哪怕隔了几百米他都能听到,人们高声叫喊着,校车鸣叫着,但这都仿佛与他无关,他像个外人,世界的外人。
“常——遇——春——”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秋日里的风,风扇动着他的衣袖,敲打着男孩的心门。
“你怎么从宿舍里出来?”李晓庆小跑到常遇春身旁。
常遇春磕磕绊绊地说:“我......回宿舍......放......放东西。”他很久没在她面前这么紧张了,他像是两年前,那个比现在矮了一头的小男孩。
李晓庆笑着说道:“有小秘密?”
常遇春摇摇头,“没......没有。”
李晓庆看着常遇春渐渐倾斜的眼镜,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最近怎么样?到了新班级感觉还好吗?”
常遇春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小得不确定李晓庆有没有听到,于是他转过头,看了眼李晓庆,说道:“挺好的。”
一点都不好,李晓庆看着一直低着头的常遇春这样想着,但她没有出口否定,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围绕在这个男孩身边,在排斥着自己。
“遇到了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去找我,我还在原来的办公室。”李晓庆思索良久后说道:“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去找我玩,聊聊天,放松放松。”
常遇春点点头,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但他也不敢再说话了。
李晓庆看着这样的常遇春,不禁回想起了两年前他们初次见面的样子,那时也是个秋天,他像现在一样低着头,说起话来声音很小,磕磕绊绊,让人听不明白,李晓庆这样想着,比两年前多了一点伤感。
“有没有想考的高中?”李晓庆问道。
常遇春愣了愣,从来没有人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不仅是他,这所学校的其他学生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上本学校的高中,高中部会优先录取初中部的学生,标准很低,大部分人都能考上,就算考不上,也可以上本学校的综合高中,这是从初一开始许多老师明里暗里给他们灌输的思想。
”高中部的伽利略实验班。“常遇春脱口而出,几乎是想都没想,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李晓庆,很不解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没有别的考虑吗?”李晓庆看着常遇春渺茫的眼神,掰着指头说道:“比如市区里的一中,二中,我记得你家就在市区里。”
常遇春摇摇头,犹豫着说道:“没考虑。”
喧哗声越来越大,常遇春不自禁又慢了下来,像是一个刚刚来到陌生地方的小孩,害怕地摸索着。
他本就是个小孩,不是吗?这个模糊的世界对于他来说每天都是陌生的,不是吗?
突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李晓庆一边向前跑一边回头对常遇春说道:“快跑,要发车了,回家了!”
常遇春另一只手扶着眼镜,男孩被拽着在前面奔跑,秋风在身后起舞,他感受着空气从身前向两旁流去,如同一扇打开的大门,大门的另一端是什么?
记得曾经也是个秋天,也是阵秋风,也是她,领着一个半人高的男孩走进了一扇大门。
他的确是个小孩,世界也确实陌生,但世上总有熟悉的一两人,总有熟悉的一两风。
她带着他,闯进了陌生的世界......一如当年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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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越来越小,行人,车辆,路灯.....连同少年的心事都被抛到脑后,常遇春的后背贴在狭窄的椅子上,他放松了身体,惯性使他紧紧地靠着椅背,他歪过头去,靠在颤抖着的车窗上,放下了沉重的眼皮。
无言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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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湍急的路段,一个胖胖的中年女性坐在电动车上,胳膊肘放在车把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端着盒臭豆腐。
她的眼神始终在那盒臭豆腐上游走,就吃一个,一个而已,不会被发现的。
她把盒子打开,用木签插起一个放到嘴里,谁说臭豆腐臭的,一点都不臭,一边想着,一边又往嘴里填了一个,动作自然到大脑还没反应过来。
哎呀!我刚刚是不是吃了俩?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看着盒里的臭豆腐,又重新拿出一个木签,,把泡菜推到原本摆着两个臭豆腐的地方。
简直完好如初。
她把盒子合上,放回了车筐里,换了一只手托腮,眼睛直直地看向街道对面的某处,那里将会有一辆车停下,将会有一个男孩从那辆车上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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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有人从身后推着自己,身子突然前倾,常遇春从浅浅的睡眠里醒了过来,他看了看窗外,车停了。还没等常遇春再多看几眼,忽然有重物从他的视角盲区飞来,砸得他的头猛地撞到了车窗上,他睁眼,身前落下一个书包。
“你看看你都打到人了。”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别挤我。”
“哎,那个,就你,那个独眼龙,把包递过来。”
常遇春拾起了地上的包,递了回去,指着自己的眼镜,正要说些什么,那人已经和另一个人嚷嚷着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常遇春只好闭上嘴,刚刚指着眼镜的手摆了摆有些变形的眼镜架,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常遇春拿起书包,在过道边站着,等待着所有人都走过去后,他才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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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车如期停下,那个男孩如约而至,他望望左,瞧瞧右,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向她走来,他越走越近,在她的眼里越来越清晰。
他回家了。
常遇春下车后看向那个熟悉的方向,那里有个他熟悉的人,她会在那里等着他,两年来一直如此。他向她走去,她在他的眼里......如记忆般模糊。
我......回家了。
2024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