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已进中旬,清晨的天空一边灰里泛白,一边与夜晚无异,太阳稍稍出露,两三点星可怜兮兮地挂在天的一角,月亮没有踪迹,它肯定是在的,算算日子,今天大概率会是满月还不至于现在就落下,只是不知道躲在了哪里。用红砖砌成的楼房在这还不算太暗的清晨实在惹眼,掉尽了枝叶的矮树还傻傻地待在路旁,苦苦等着来年的春天好再添新芽,可那早已被岁月压弯了的脊梁,哪里支撑得起天空的重量,有的甚至近乎于卧在地上,怕是熬不过不久后的寒冬。
冷风从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地吹来,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人们不约而同地戴上了口罩,这是学校还是病房?
大家都病了,知道的人不以为耻,不知道的人引以为荣。
常遇春依旧是最早一批在广场集合的人,四处没有灯光,常遇春看不见书上的内容,他把书揣进衣服,嘴和鼻子埋在这些天一直没有放下的领子里。他忘记从家带口罩了,只能这样,将就将就。
有人碰了一下常遇春的胳膊,接着传来了李如海的声音,“跟我过来一下。”
常遇春没有多问,跟着李如海往西,走到了广场无人的边缘。他来得可真早,常遇春这样想着,平时得再过一段时间老师们才会陆续赶到。
李如海站定,常遇春也在跟着停了下来。黑暗里,常遇春只能大概分辨出大体的面部轮廓,其它的什么都看不见,再加上周围的萧条环境,实在是恐怖电影走进了现实,换做别人难免发怯,但常遇春不会,毕竟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可是他最尊敬的老师。
“你这次月考考得很好,老师们都很欣慰,我跟你妈说了,你妈呀,很开心,很激动地跟我说,李老师,可真谢谢你了,我说跟我没关系,都是孩子自己的功劳。”
李如海拍了拍常遇春的肩膀,语气让人舒心。
“最近一直很忙,没来得及找你谈心,我每次考完试都会找学生谈一谈,已经成习惯了。”
话语驱走了周围的寒冷,常遇春抬起头,全然忘记了鼻边刺激性的气息。
“你也不容易,我以前有个学生,也是跟你一样,遮着一只眼睛,看不清楚东西,但是很努力,一直没有放弃,最后考上了咱们学校的伽利略实验班。”
常遇春扶了下稍许倾斜的眼镜,袖口里,是颤抖着的手。
“最近在班里过得怎么样?”
是关心,这和常遇春想的一样,尽管如此,但听到李如海亲口说出来,还是会觉得心中软絮温飏。
“挺好的。”三字既出,没有经过思考,常遇春想到了高乔,想到了杨庆玲,他过得并不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三个字,他也不知道。
突然,李如海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关上声音,拿着手机的手与另一只手一起背在身后,继续看着常遇春。
“你觉得咱们班的老师教得怎么样?”
常遇春下意识地想说老师们教得都挺好,但他很快止住了,不好,根本不好,自己这是怎么了?
“没事,不用不好意思,说就行,咱们两个还谁跟谁呀。”
“我觉得……”
“哎呦我靠,再来,我不服,有本事再来。”
“不服是吧,今天打到你服为……老师好。”
“谁呀挡你爹道,看我不......”倒在常遇春脚边的人迅速起身,慌张地说道:“老师好。”
“你们两个这是在打架?”
“没有没有。”两人互相附和着,说道:“闹着玩,对,闹着玩,我们关系可好了。”说着他把三四步外的另一个人一把拽了过来,两个人迎面拥抱在一起。
“到自己班那里站队去,小心磕着。”
两人快速跑开。
广场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
“你先回去站队吧,自己再好好想想,没事,不用紧张,跟我你还紧张啥。”
常遇春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他确实很紧张,就好像……就好像在便利店走了一圈,什么都没买,两手空空地路过收银台一样。
李如海没有走动,站在原地,看着渐渐陷入人群的常遇春,一直等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才离开。他没有去二班站队的地方,没有加入其他老师的交谈,而是径直向西,离开了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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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宽阔的广场在聚集了三个级部后也变得拥挤,常遇春在模糊与陌生的人影之间穿梭,很快迷了路,他找不到初三二班站队的位置,身后也没了李如海的踪影。
常遇春无助地站在原地,奇怪的眼镜以及陌生的面孔很快引来的不少人的注意和低语。
常遇春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那一双又一双看向自己的双眼,在昏暗的世界里格外明显。
“这......呀?”
“不知道,没见过。”
“看,那有个......眼龙。”
“你看他......的什么?”
“......遮着一......睛。”
......
声音断断续续,却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人瞧了过来,他们千篇一律地半捂着嘴,低着头,但眼睛始终倾斜着看着他,当他看过去,那些目光便消失了。常遇春假装毫不在意地离开,却不知道到了哪里,走来走去,也不过是从一个地方又到了另一个地方,被另一群人注视着,低语着。
他想起不久前,也可以说是很久前,两年的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他就在一个这样的时间,在这样的人群里,迷失着。他把头藏得很低很低,他接触不到他们的目光,但他仍然能听到他们的言语。那些文字早已在光阴变迁中丢失了模样,但那些语气,好奇的,惊吓的,嫌弃的,鄙夷的......它们是光阴所带不走的,改变不了的。
那时的他,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走来走去,寻找着班级,那时的他,觉得没有什么可寻找的,班级里的人,与身边的人有什么区别吗?那时的他,认为只要他还戴着这个奇怪的眼镜,就没有区别,永远没有区别。那时的他,就站在原地,闭着眼,无言地听着每一个耳边的字。那时的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想着那时自己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时,才睁开了眼,他发现自己不再是站着,而是蹲着,两条胳膊紧紧抱住双腿。
男孩抬起头,双腿的酸麻加上身体的失衡,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镜掉了下来。
有脚步声,很急,很快,有人将他扶了起来,把眼镜塞到了他的手里。那人用自己的衣袖轻轻地擦着他的脸颊,那里痒痒的,哭了,什么时候的事,他自己完全没意识到。
男孩抬起头,看着身边的人,没有捂嘴,没有低头,没有私语,被自己直视的双眼也没有避开。那人对他说着话,他记不得话的内容,但他依旧记得那话的语气,关心的,温柔的......
那人拉起男孩瘦瘦的胳膊,他们慢慢地往东边走着,日出的光沿着眼前人的身影流向男孩,那光脱胎于最深的黑暗,他们由夜晚走向清晨。
后来他才知道,她叫李晓庆,是自己的班主任。
“常遇春吗?队伍在这边。”
常遇春看了过去,看向那个打断了自己思绪的人,他当然分辨不出她的模样,却听出了她的声音,有些惊讶。她指着自己的身后,她的身后是一片已经渲白了的清晨。
彼时的男孩看着清晨,也看着她。
他早就知道她,她叫亓紫曦,是......一个同班同学。
常遇春跟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有她的方向,那是清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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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相当一段距离的李如海转头看了一眼,只能看见广场上黑漆漆的一层,他打开手机,回拨了一个未接来电。
2024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