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梁被架回房间后,酒桌上安静了下来。
纨素多饮了几杯,眼睛更亮了。她抬眼环视桌上,微微含笑,道:“是不是该说点正事了?”
林柏的手又微微掩着口了。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微微有些哑意。他抬眼望着纨素:“正事?不如齐姑娘先解释一下,明知道我想邀请的只有你,既然你是愿意谈正事的,为什么还要算那个草包一份,拉他也坐下?”
纨素面上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变冷了:“因为如果他一会再在比武台上出点什么别的意外,丢了性命——官府就算再不懂江湖事,总也会起疑的。”
一片寂静。那虬髯汉子“赵虎”失手打碎了杯子。
纨素不耐烦演戏了。李婶百年如一日收集回来的江湖见闻,她在山上早已熟读。这些人她不认得,但兵器不会骗人,更有那些人的武功路数作为佐证,她又不是个瞎子,或卢梁那样的草包,会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向椅背上靠了靠,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嘴角的笑意再次渗到声音里,但桌上的四个人听着,只觉得她的笑冷冰冰的:“我下山前,师父曾跟我说,要我永远记得,这世上笨人是占大多数的。而笨,并不是要命的罪过。比笨更要命的是自作聪明。”
“昨日我便觉得不对。卢梁不算是什么正经高手,但就算庸手,也是武人,基本功总还是练过的。从台上被一掌打下来正常,但若是如此,他落下来时,就不可能是头朝下的。从台上自己失脚跌下来?”她摇了摇头,继续道:“今日我问店小二,如果有人从台上摔下来摔死了,官府会怎样处置?”他没立刻回答我,看脸上的神情,他没当回事,大概他见多了江湖人,也不觉得有学武的人会从区区三丈高的台子上掉下来摔死。”
“不过,我也猜得到官府会怎样处置。多塞些钱上下打点,判个意外身亡不难,是不是?仵作自然会验明正身,证实他在比武里,一点伤都没受。但,比武台上的直接对手,总是免不了要在牢里住个几天的。”
“而如果,前一天刚从台子上掉下来,躲过一劫,第二日与同一个人,上了同一个比武台,然后因着别的什么理由,又死在台上了呢?”纨素含笑环视这一桌人。空气像是凝冻住了。“我能不能问问,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杀这么一个草包,天缘派如今已经沦落到如此地步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缘派”三个字从她口中缓缓吐出的一刻,林柏下意识地就要起身。一只雪白柔荑安抚地在他身上拍了拍。他照旧坐定了,但身体前倾,周身都紧绷起来。那位花魁秋盈姑娘把琴放在赵虎左手边的空椅子上,缓步走过来,照旧给诸人续了一圈酒,仿佛桌上所聊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话题。
纨素拾起酒杯,向她举了举,一饮而尽,道:“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在下自饮一杯,敬姑娘的绝妙佳曲。”
“重新认识一下吧。”她笑盈盈的脸转向“赵虎”:“大名鼎鼎的‘心魔琴’奚笪公子,久仰了。”又望着“林柏”:“在下江湖经验浅,不知人的性情,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龙首琵琶’奚如松前辈,当年不是最反对用摄心大法控制他人的吗?如今竟肯用摄心大法杀人?只是,奚前辈想到牢里住上几日,见见重霄观的几位故人再全身而退,但卢梁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是蠢笨些,但蠢笨,不是要命的罪过啊。”
纨素闲闲地站起身来,绕桌而行。众人皆坐着不动。那抱着琵琶的乐伎低着头不做声,手抖得厉害,指甲磕在琵琶的弦上,那弦却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竟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纨素的手轻轻按上琵琶女的肩:“若要演戏,就要有形有神。不愧是’天香百变‘黎秋英前辈。秋英,秋盈,难得前辈还愿提示晚辈一二,不然晚辈确实猜不出来。秋盈姑娘的戏码是酩酊阁的花魁,前辈的戏码则是寻常乐伎,但一场酒喝下来,既不为我们斟酒,也没弹过这龙首琵琶。如此在戏份上放水,若是晚辈再猜不出来,未免辜负了前辈的拳拳厚意。这易容本事真是出神入化,可惜了,晚辈没见过几位的真容,前辈倒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琵琶女颤抖的手陡然恢复了稳定。她“啧”了一声,长身立起,走到桌边随手把那把琵琶丢回到“林柏”的怀里,脸还是那张脸,但仪态动作一变,一瞬间风尘之气尽去,尽显落拓潇洒:“老奚,小奚,还有你抱琴,别装了!抱琴你也坐到桌边来吧。”转脸望着齐纨素,笑道:“你这张脸,和宿真的骨像很像。你第一日住到这里来,我便有个疑影在心里,总该试一试,探一探你是来庐州做什么的,能不能助我们一助。但你能把他奚家的叔侄俩一并认出,还说什么自己缺乏江湖阅历,也忒谦了。”
“林柏”——不,现在应该叫他奚如松了——把琵琶放在桌子上。他再开口,便是中年人沉郁苍劲的声音了:“齐姑娘,那卢梁自然罪不及此,不过是年少浮夸,爱对着他毫无所知的事大放厥词,惹我注意了他,才被选做了此局中的牺牲品罢了。齐姑娘责我以牵连无辜,我原说此间事了之后,我可舍了这条性命,下地狱与他赔罪。既然姑娘两次将他救下,想必是有更好的主意了。不过,咱们就在这客栈里,谈咱们的正事?”
纨素望着他,突然真心实意地笑弯了眼睛。
“不,我猜抱琴姑娘应该有个更好的地方适合咱们聊聊天。”她转头望向琵琶女:“不过,还得劳烦黎前辈妙手,让我当一回男人。”
“哦对了“,她重新起身,向诸人行了个道礼:“离恨天弟子齐纨素,见过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