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看着杯中的茶，茶叶在水中上下翻滚，如同变数太大的人生。
顾尚德看着院中参天的银树，这叱咤风云的一生因为一个女子开始，却无法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他这大半生护了很多人，可唯独护不住他最想保护的人。
顾尚德叹气，“我可以不给他们压力，但是随安那里我说不上话。那个孩子太倔强，我可以看的出来他对苏意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太骄傲，还不肯放下自尊。”
杜若点头，生来就无比尊贵的富家子弟，又怎会轻易为了感情不顾一切，他毕竟是顾家的孩子。
“我知道你很喜爱那个孩子，把她当做当年的你来培养。我只是想做点什么，想弥补你。”
杜若平和一笑，眼角的皱纹深入耳后，“我从未对你有过怨言，造成当年那个局面也不是你的错，那是时代造成的悲剧。”
“我们都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了，就不要再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了。”
顾尚德眼角湿润，“当年在电视上看到你，我就知道这一生都要在愧疚中渡过，是我害了你，害了你的父母。”
杜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往中的人了，久远到她已记不清父母的长相。
“当年我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醒来后我第一时间回了杜家庄，可是你和家人已经不在那里，没人清楚你们去了哪里。”
“我用了很多办法也没有打探到你的消息，我。”
“平之，”
杜若轻轻唤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自责。
“你真的没有必要自责，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如今的生活是我想过的，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她怕顾尚德将她孤寂半生的原因怪到自己身上，这份愧疚太沉重了，会压的让人喘不过气。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如今都有自己的生活，我盼望你身体健康，无病无灾，也希望你能放过自己。”
“平之，放下吧。”
初春的潭拓寺，来往的路人惊讶的看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俯身悲痛哭泣，身旁气质优雅的妇人一脸柔和的看着他，神情安然又宁静。
两人告别时，杜若走在前面，顾尚德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问道。
“杜若，你可恨过我？”
杜若没有回头，淡淡的声音传来，“不恨，不怨，不爱。”
有风拂过她的脸颊，吹迷了她的双眼，杜若颤抖的伸出手抚上自己的双眼，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那个融入她骨血的人啊，最终还是要一刀一刀亲自把他从心里剜掉。
周一的下午，太阳照的人懒洋洋。苏意坐在椅子上正昏昏欲睡，看到杜老师进来一下子惊醒坐直了身体。
林舒沫看着她乐的直笑，这孩子怎么跟小学生见了班主任一样。
杜若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电脑上的论文，有几处不严谨的地方她都挑出做了批注。
今天下午白老师不在，实验室的事情由她负责。
江崇看着被杜教授驳回的数据，几处特别细小的不足被杜老师眼尖的指出，让他去做更深一步的分析。
他从杜老师办公室出来对苏意竖起一个大拇指，怪不得其他人说苏意能在杜老师手下熬出头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杜老师对工作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以前也有师兄在她面前抱怨过杜老师的严苛，说老师不近人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苏意却不这么认为，她的恩师是世界上最负责的老师，也是心肠最软的人。
她对工作严苛，是因为这份职业的特殊性，稍微一丁点的错误就有可能造成无法挽留的后果。
换成她，也会如此。
夜晚杜老师请实验室所有人吃饭，苏意帮忙订了一个餐厅。
抛开工作，私底下杜若是个很随和的人。她可以称得上学富五车，她是最早一批出国留学的物理学家，精通英，法、德三门外语。听说后来在清华任教的时候又考了通信和金融专业的研究生。
许世听到这时，眼睛里藏不住那赤裸裸的崇拜和嫉妒。崇拜的是杜若，嫉妒的是苏意，嫉妒她在大一时得遇恩师，后来更是成为她的关门弟子。
席间，大家都想得到杜老师的良言。
杜若看着这一群年轻人，他们充满热血，每天拼搏在实验室。物理实验很枯燥，能坚持这一行业的人都耐得住寂寞吃的了苦，他们就是中国发展的未来。
“借用普朗克的一句话，物理定律不能单靠‘思维’来获得，还应致力于观察和实验。”
“实验可以推翻理论，但是理论无法推翻实验。苏意大四实习，我让她拒绝了大公司的邀请去了西部一家机械加工厂，每天和机器做伴。我让她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并操作十几款重型机械，让她真正懂得实验对于物理研究的重要性。”
“你们都是很优秀的学生，未来会成为这个行业的支柱，有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解决困难的勇气。”
那一晚，杜老师和他们从物理聊到太空，从学业聊到爱情。大家畅所欲言，仿佛多年未见的知己，聊的很开心。
回去路上，杜若看着苏意安静的面容，出声问道，“后悔和顾随安结婚吗？”
没有想到老师会问这个问题，苏意明显愣了一下。
“没有。”她不想欺瞒老师。
她挽住老师的胳膊，“就像做实验，不能因为失败了一次就放弃。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必然，都有它的道理。”
杜若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手，“老师问的是还爱不爱他？”
苏意沉默了。
杜若叹了一口气，“是不爱还是不敢？”
苏意故作轻松的一笑，“我不知道，但是如果爱的前提是让我放弃喜欢的工作，那我还是选择不爱。”
“但是女孩还是得有个家庭，身边有个关心呵护你的人。”
杜若继续说道。
苏意反问，“那老师后悔了吗？”
后悔这辈子孤身一人，后悔把所有时间所有精力都投在工作上。
杜若摸摸她的头，“你还不明白，年轻时候不顾一切爱过，此后出现的所有人都注定成为过客。”
苏意没有勇气继续追问老师爱过的人是谁，因为她的脸上满是浓浓的哀伤，让人看了心疼。
“苏意，遇到想让你不顾一切的人时，不妨大胆一点勇敢一点。你非常好，值得更好的人好好珍惜。”
“你可以学老师对工作认真，但是不要学老师成为孤家寡人。咱们师徒，总得有一个人要得偿所愿。如果有这个人，老师希望是你。”
苏意眼角湿润了，她撒娇的蹭了蹭老师的手臂，一句话说不出来。
那晚杜老师和她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在意，只记得老师语重心长告诉她，爱一个人没有错，不爱也没有错。让她放下心结，好好为她自己活。
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老师孤苦了半辈子，如果他还活着，苏意真想站在他面前把他臭骂一顿。
后来某一天苏意无意间知道了这段往事，她看着同样痛苦的顾爷爷，想到自己曾经暗暗发的誓言，觉得这世上最可笑的居然是自己。
她深深的为老师感到不值，凭什么老师落得孤苦半生病逝他乡的下场，而他们依旧阖家幸福，子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