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如何，卞邪都不能这么说。
必行卡片就是提督米勒给卞邪发放的任务卡片，它无需通过民会或城会意见，直接执行。而发放者，几乎无人知晓他们的名字，只能推断他们是伴随总督左右的辅佐士官，命令有可能是讨论后的结果，也有可能是总督亲自下。
诺曼虽然是罗德的好友，但诺曼·维恩却不完全是。维恩家是疫城仅存的旧贵族之一，且是旧贵族皇家骑士的后裔。这些年来，旧贵族虽然落魄，却依旧想通过维恩家重新支起大旗——诺曼的父亲就是在誓死反对重启旧贵族制度的城会中被暗杀去世的。
诺曼虽在继承父亲衣钵成为了总骑士长后，同总督立下了绝不会背叛的誓言，但谁又知道这男人的真实想法呢？
必行卡片的施行早已被民会诟病许久，还是不说为好。
“他下车的时犯了礼规，冲撞了我，”卞邪拿起酒杯晃了晃，赤红的眼眸与杯中的酒水相映，“那可是我第一天上任。”
远处的演奏舞台上，司黎艾憋着个喷嚏十分难受，但好在这首幽夜曲也差不多结尾了。
场下，许多太太和女公子都看准时机准备鼓掌。
若不是知道这0是服役者，这脸，这打扮，这礼仪，论谁都会将他误认成哪家小先生或者小公子。
诺曼也有所耳闻。他朝那人看去，总觉得不像是会打断吟唱的人。
“别玩太过火，”诺曼摇摇头，“你的交往方面，罗德还是很重视的。”
一时安静。
“噗呲。”昆一时没忍住。
“诺曼——！？”卞邪可没想那方面的事，“你又是哪里听来的，我跟那些人可不一样！”
按服役者条例，疫城当地的士官家可按需选择性的挑选服役者到自家为自己服务。
至于服务内容，除了可以安排源矿开采、伐木除草、卸货运输、工艺制造等公共日课内容外，还可以仅安排为本家人服务的内容。
比如，选择那方（床）面（事）的内容也是可以的。
“咳……说起来，前几天我收到了些交界区服役者私下做不正规买卖的消息，”卞邪喝完最后一口葡萄酒，擦了擦嘴，“诺曼，你这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暂时不用。我派人去查了交界区的情况，现下看来是有所收敛，还在控制范围内，”诺曼也擦了擦嘴，没有贪杯，“其他的就靠交界区巡防长的配合了。”
事件虽然归在交界区，但已经半只脚踏进内政的家门口了。卞邪知道，交界区的巡防长一向重视内务，也从不站边，在多件事的处理上都持中立态度，这下子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地域上，他不得不做出个让大家都满意的解释才行了。
卞邪：“若是涉及敏|感地带，有需要的话，就让昆回去帮你吧。”
诺曼笑了笑，“那便谢谢代理舰长了。”
昆点点头，示意明了。
奏乐者弹尽音符，十指离键后，久违的献上刻在基因里的绅士礼。
他似乎已经忘却，这里早已不是自己的家乡。
“大胆。”
幽静的角落缓缓走出三人。
三人虽皆穿轻便的常规军装，又不佩军衔，但在人群中的辨识度却完全没有下降。
那群想要打赏奏乐者的贵族太太见这三人后态度明显转变，十分不情愿地退回自己的座位上，不再说话。
龙尼本在大厅服务分担晚宴压力，听声赶紧到这三人面前，十分惶恐。
“外乡人，”卞邪虽在与龙尼对话，视线却看向走下演奏台的奏乐者，“允你在此落脚也有些年数了，何故礼数至今没有铭记在心？”
眸中人的神色如同即将来临的冬天般寒冷，赤色的光像是要将自己吞没。
自司黎艾来到此地，就再未见过这位赤瞳青年当初的笑容。
每每见面，像是更熟悉却更陌生了。
“0，”昆严肃道，“还不低头！”
司黎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盯着卞邪看。他错开卞邪的视线，低头避讳。
“十分抱歉范德萨小大人，”龙尼双手合十放于胸前，做祈祷状，“小民没来得及教他礼仪，祈求您的原谅。”龙尼也曾听闻0冲撞过小舰长，惹得小舰长不快的传言，见这般态度应是事实了。
可……为什么又要帮他落脚还找份工作呢？
龙尼想不明白，也不能问。
虽没有硬性规定，但作为最低人一等的服役者，跟这里的人献绅士礼，总归是影响不好的。昆也是看过司黎艾档案的人，有些事他确实该交代的。他跟在诺曼的后头，刚抬眼就见到自己的哥哥在看着自己。
哥哥似乎在说，又忘了对吧？
诺曼走到卞邪身旁，悄声说：“阿邪，差不多了。”
场上的食客既不敢离开，又不敢说话，更不敢吃东西，都在等卞邪回答。
即使不看向周围，卞邪也知晓座下的情况。
罢了，昆以后还要来这里买蜂蜜煎饼呢。
“希望的光依旧照拂你，外乡人。”说完，卞邪缓步走到司黎艾的面前。
倏然，炙热的温度透过纯白色的手套压迫着司黎艾的下颌。
卞邪闻到了一股淡淡地劣质烟草味。
想起马车刚到外政，昆说起司黎艾自己私下打探的小动作。
司黎艾被迫直视着卞邪的眼睛，看不透他眼中的色彩。
“大人……！”龙尼以为卞邪要惩罚司黎艾，侧头看昆，昆摇摇头示意什么都不要说。
“曲子不错，就是人嚣张了些，”卞邪慢慢靠近司黎艾的耳边，悄声说道：“到我家后收敛点。”
司黎艾眼睛睁大，惊。
什么意思？
到、到他家？
带着手套的手下滑至司黎艾的胸膛，顺着银链到达胸前的内袋，将那只精致的怀表拿出。
金铜色镂空雕纹，正是卞邪遗失的怀表。
司黎艾日日随身小心翼翼地带着，还找不到什么机会还回去。
卞邪打开那怀表看了一眼，指针停在了四点五十一分，再未动过。
表坏了。
卞邪有些恼了：“结算。”说罢，朝门外走去。
昆跟上：“是，大人。”
还未到宵禁，街上却几乎听不到服役者脚铐的链声了。外政的普通服役者日课与内政的稍有区别，不从属任何士官的非私人服役者往往会在晚饭前完成服役内容，然后回到服役大楼签到打卡，之后便仅在服役大楼内部活动。
他们虽然可以申请外出，但如果时间安排的不得当，他们可能会错过热汤洗浴时间——夏天还好，但对于当下不断变冷的疫城来说，有些“致命”。更甚是错过宵禁，不仅要躲着骑士巡防睡大街，第二天回去还会受罚，所以大部分的服役者会选择晚饭后不再出门。
诺曼的马车先一步到达食肆门口。自昆担任舰长亲卫骑士后，除一些节假日之外，他都很少回家，一般住范德萨家，有骑士院任务时便住骑士院，所以跟自己哥哥打招呼后，便目送哥哥离开了。
重新换上了服役服的司黎艾从食肆后门出来，脚铐的链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打在地上。
远处，昆正站在一辆马车前跟御者打交道。
而眼前，则是一位身穿军装青年。
“卞……”司黎艾的下颌还留着被压迫的记忆，没叫出口，“咳…代理…大人？”
“……”这声代理大人，竟让卞邪感到了些许不自在。
安静半晌，喃喃：“弄疼了么……”
司黎艾没听清，“你说什么？”
卞邪转过身来，假装没有说过那句关心他的话，“十多天下来，你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你不再是小先生了。”
哪有这么容易把自己原有的东西剥干净，司黎艾自嘲地笑了下但没有出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歉，大人。”
卞邪其实也并非什么能快速适应陌生环境的人，他刚这么说完这句话便有些后悔。
“来这儿的车上发生了太多事情，也没机会同你解释什么……”司黎艾咬了咬嘴唇，带着歉意：“那个……把你的表弄坏了，抱歉。”
我知道。
卞邪很想这么说。
十几天下来，他虽然每天都在处理事务，但昆寄给他的司黎艾的动态报告他几乎每天都会翻阅。
0，今日进入医疗楼，无异常。
0，分配至无偿劳动，完全不适应劳作，怕脏还执勤“摸鱼”，幸没有被发现。
0，逐渐适应无偿劳作，伤势恢复佳。
0，午后寻到去着名食肆工作，担当演奏者，情绪稳定无异常。偶尔演奏曲子时，会格外悲伤。
……
除此之外，昆偶尔回舰长宅邸还会跟卞邪聊些他和司黎艾聊上头时，司黎艾的一些琐碎事。卞邪表面上装作不在意，但其实听了这些趣事后心情却好不少。
既然交代了保住他，那卞邪怎么做都是公事公办。如果真是“背锅”，不得已来到这艰苦之地，那更是要……好好待他。
可若是在这里蛰伏，准备发难……那他也装得太好了。
罢了，即使自己被反将，也是自己能力不佳。
卞邪如是想到。
明天他来报到时，再询问吧。
安静了好一会儿，司黎艾抬眼好几次都跟卞邪对上视线，却不敢说什么。
“无需道歉。”
他听到卞邪小叹一口气，眼神也柔软了许多，“来日方长，你照顾好自己。”说罢便准备离开。
司黎艾叫住他：“卞邪。”
攀在屋檐上的雨滴忽的落了下来，溅起的一粒粒水珠融进染着月色的水洼中。
卞邪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我可以……再相信你么？”
后半句，司黎艾说得很小声。
“什么？”卞邪没听太清楚。
司黎艾摇了摇头，“没事，大人慢走。”
“……嗯，等你到内政再说。”卞邪又看了他一眼，“少抽烟。”
司黎艾下意识闻了闻袖口，笑了笑，也不多解释，道：“好。”
递来的烟草太劣质，他没跟人应酬两句，就掐灭了，没想到这么久了还留了味道。
上车前，卞邪回头看了司黎艾一眼。
自己是不是太凶了。
“阿邪。”私下，昆偶尔也会如此喊卞邪。
卞邪看向昆，“怎么？”
马车驶入内政。
“你怎么不直接跟他说？”
“说什么？”
“他这样忘了身份，你当众处置他其实是为了保护他。”
卞邪一愣，“你想多了。”点明了反而不好意思，他闭上眼睛，装作劳累的样子，不再答话。
宵禁的钟声打响了。
虽说牺政是疫城的市政中心，但资源依旧有限。
即，它不像源城那样，源城是省钱节约，疫城它们是真没钱必须省。街边的油灯仅点亮巡逻的主干道，巷角之地难见明光。
“……怎么了？”
走在末尾的一位巡逻骑士突然停下，手里的油灯照进了巷角。
店面间的杂货箱摆放在巷角，一摞一摞的快比房檐高，末后的箱子已经延伸至黑暗的尽头。
但幸好有条不紊，不感邋遢。
“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
为了不干扰大队停下，他重新转向至大队，巡逻主干道。
等待燃灯离去，起伏的呻｜吟再也忍不住从幽黑的巷角中传出。
次日晨。
服役者流水线般的生活重新开始。
不过，对于司黎艾来说却有少许不一样。
这么想来，司黎艾在医疗楼的这几日，并没有跟其他人交流过——不过也可以说其他人不愿意跟他交流。
他曾尝试过排队领食物的时候跟前后的医患打招呼，但他们往往当做听不到，要不就是看了一眼他胸前的编号后便不再说话，信息十分闭塞。也就只有偶尔坐下时，能碰到唯一还算认识的0。
0会偶尔带上一小盒果酱跟他分享，虽然口上说不是免费，但也从没让司黎艾返还什么代价，也不告诉司黎艾他的果酱从哪里来，反正没有毒。
今天司黎艾久违的在常坐的座位上久留了一会儿。
依照往常总结的规律，他和0的早餐时段很明显是分开的，只要司黎艾多停留一会儿，下一批就能等到。
他本想从内袋里掏出怀表偷偷看一眼，才记得怀表早已被主人拿去了。他抬头，往远处的公共钟表看去。
七点三十二。
食堂入口的铁大门再次打开，又进来一批医患吃早饭。
一，二，三，四，五……六……？
没了？
昆和司黎艾交代的时间是七点四十五分，最晚七点五十分必须走。
罢了。
说实话，他也没花费什么真心在这个少年身上，不过是想走的时候，可以有个人道别，让自己不这么孤单罢了。
他本就不是真犯事进来的，又何必和这里的人打这么多交道，坏了骨子里最后的优雅。
赶紧去内政取钱，然后破财消灾，找个靠山度过三年吧。
司黎艾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收拾餐具离开。
完全没有注意到隔壁桌的小话讲得是0夜不归宿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