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捧着账册,退至珠帘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鎏金熏笼旁相拥的三人。
杏黄宫绦扫过青砖,惊醒了藏在博古架后的铜鎏金自鸣钟。
整点的莺啼声里,她分明听见自己胸口的跳动比往日快了三拍。
贾环的目光追着那道藕荷色身影,忽见彩霞腰间晃动的荷包已褪成灰粉色——
那分明是当年在梨香院,他嫌她总戴宝玉赏的翡翠禁步,随手扯了柳嬷嬷绣的荷包扔给她。
“陛下?”
香菱软绵绵的呼唤拉回他的神思,却见晴雯正捏着绣花针往他龙袍上比划:
“这虎头眼睛要用湘云姐姐猎的玄狐毛才精神……”
暖阁外,石榴花影斜斜爬上茜纱窗。贾环借着更衣的由头,转出后殿。
暮色里,宫巷浮着淡淡药香。
两个小太监抬着煎药的金丝珐琅铫子匆匆而过,余光瞥见贾环偷偷摸摸尾随彩霞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作为嫔妃,彩霞在咸福宫中自然有专门的院落。
彩霞的手指抚过铜镜边缘的缠枝莲纹,镜中人眼角细纹在烛火下格外分明。
咸福宫西配殿的穿堂风掠过珠帘,送来隔壁院落银铃般的说笑声——
定是宝琴又在给柳五儿试戴新得的红玛瑙步摇。
论容貌身段年龄,她都是比不得宝琴的……
“娘娘,该传晚膳了。”
小宫女捧着食盒在门外轻唤。
“搁外间罢。”
彩霞将褪色的荷包塞进妆奁底层,却不防带出半截泛黄的丝绦。
这是当年贾环扯坏她禁步时留下的翡翠穗子,如今与荷包的灰粉色形成刺眼的对照。
菱花窗外忽然响起簌簌声,彩霞转头,正见贾环撩开垂落的紫藤花枝。
他肩上沾着夜露,玄色常服下摆还沾着几片石榴花瓣,想来又是从御花园角门偷溜过来的。
“好姐姐,跑那么快,也不等等我!”
贾环按住她要行礼的肩头,掌心温度透过薄纱衫子渗进来。
彩霞的耳坠在烛火中晃出细碎金光,她垂眸望着妆台上跳动的烛芯:
“陛下怎的这时候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臣妾这屋里乱得很,实在是失礼了。”
彩霞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嗔怪又满含温柔,微微侧过脸,不敢直视贾环的眼睛,那如墨的眼眸里藏着的深情,总是让她心跳如鼓。
“无妨,待会儿只会更乱……”
彩霞闻言,指尖轻颤。
烛光里,望见铜镜映着两人交叠的衣角。
她恍惚记起那年梨香院的雪夜,三岁的贾环蜷在褪色锦被里发高热。
自己偷拿了王夫人房中的老参须,被他滚烫的手攥着腕子说“姐姐别走”。
此刻这声“待会儿只会更乱”竟与当年稚气未脱的呜咽重叠。
菱花窗纱上的石榴红影忽然灼得她眼眶发烫。
可腰间突然传来少年天子乱扯宫绦的力道,分明还是梨香院里那个赌气摔了药碗,却在她转身时偷偷往她荷包里塞松子糖的小公子。
他龙袍下的体温透过轻纱渗过来,倒比御赐的鎏金手炉更烫,烫得她忽然看清镜中自己眼角的细纹——原是岁月酿出的蜜,而非凋零的花。
彩霞的手还停在妆奁的鎏金铜钮上,贾环的鼻息已灼上她后颈。
菱花镜里映着他扯开的玄色盘领,露出里头杏子红中衣——分明还是旧年样式。
“陛下...”
她刚要转身,却被天子扣住腰间的灰粉宫绦。
二十四个玉环相撞的脆响里,听得他闷声嘀咕:“说了多少次,私底下还唤我环哥儿。”
烛芯“啪”地爆开一朵灯花。咸福宫后殿的冰裂纹窗棂外,忽有夜风卷着芍药香扑进来。
彩霞这才惊觉发间金累丝蜂恋花簪早已歪斜,流苏正扫在少年天子微敞的衣襟上。
暖阁外传来三更梆子响,混着远处宝琴院里断续的琵琶声。
“宝琴这小妮子,半夜也不安生,明儿定要治她一个惊扰圣驾。”
贾环笑嘻嘻地揽着彩霞往榻上带。
彩霞指尖刚触到妆台抽屉里的松香胰子,便教贾环捉了腕子按在枕畔。
“环哥儿仔细簪子...”
彩霞偏头避开蜂恋花簪的尖梢,却将耳后那粒胭脂痣送到他唇边。
烛影在彩霞眉目间摇曳,石榴红窗纱透来的光晕将她鬓角薄汗染作金箔细粉。
贾环的发冠早不知滚落何处,鸦青鬓发散在她杏红裙襕上,倒像墨梅绽在晚霞里。
“姐姐的胭脂痣愈发像粒浸了蜜的朱砂了。”
贾环的指尖绕着彩霞耳后打转,惊得她髻边金镶玉蜻蜓簪的珍珠流苏簌簌轻颤。
彩霞低头替他掖着松垮的中衣领口,眼尾细纹在暖黄光晕里晕作数道涟漪——恰似当年梨香院熬参汤时,炭火在雪地上融出的蜿蜒小径。
菱花镜里映着她微肿的眼睑,倒比白日里多出几分水润。
鬓角碎发被薄汗浸得微蜷,倒像是用金箔剪碎的月牙儿。
最妙是那对耳垂,因着方才缠绵时蹭掉了珐琅耳珰,此刻透出熟樱桃般的嫣红,竟比御赐的鸽血石耳坠更艳三分。
贾环忽地伸手扯开她腰间灰粉宫绦,二十四枚玉环叮当落进妆台下的石榴绣鞋里。
彩霞慌忙去捂松散的衣襟,却露出半截凝脂似的脖颈——
那雪色里沁着薄红,倒像是白瓷观音像被泼了盏胭脂,圣洁里偏生开出妖娆的花。
“环哥儿仔细着凉...”
彩霞话未说完,指尖触到他后颈渗出的细汗。
咸福宫后殿的冰裂纹窗忽被夜风推得轻响,漏进几缕掺着药香的月光,正照在她锁骨处浅浅的牙印上——
倒像是将碎未碎的薄胎甜白釉,盛着半盏晃动的琥珀光。
妆奁上鎏金香炉腾起最后一缕青烟,混着她发间浸透的暖香,将铜镜里的容颜氤氲成水墨丹青。
菱花格漏下的月影爬上她面颊,竟将眼角细纹都镀作银丝,恍若老银匠錾在玉簪上的冰裂纹,旧时光里酿出的细密温柔。
烛芯“噼啪”爆出最后一点火星,咸福宫檐角的铁马被夜风惊动。
彩霞望着镜中自己松散的发髻,恍惚看见十六岁那年的晨光里,柳嬷嬷握着犀角梳说:
“姑娘这头发,该用茉莉籽淘米水养着。”
贾环枕在彩霞腿上,瞧着她频频往镜中瞧去,哪里不知她的想法,不由笑道:
“好一个美人儿,原先这咸福宫中那个让先帝从此不早朝的香妃,想必也是不及我的彩霞……”
贾环话未说完,彩霞的指尖已抵在他唇上。
菱花镜中映出她水光潋滟的眸子,倒比咸福宫檐角悬的羊角灯更亮三分。
“又说浑话……”
冰裂纹梅瓶里斜插的石榴花突然簌簌落下一瓣。
彩霞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木拔步床沿,发出清越的声响。
“好姐姐,这房里还不够乱,咱们再加把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