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柳大妞匆匆忙忙跑进队部,悄悄跟华子说,康淑君要生了。
华子有些不耐烦:“生就生呗。又不是头胎,你给她接生。”
柳大妞:“臀位,难产!”
华子随口就说:“准是吃多了,瞎嘚瑟。她以为生孩子像窜一泡稀屎那么简单?”
人们一阵哄笑,柳大妞脸上挂不住了:“华子!”
“对不起大妞姐。你去回家准备。我回去拿器械,剖腹产!”
康淑君生孩子,用现在的话说是高危孕妇。可是她毕竟十六岁就生了柳大妞,接着跟柳子富又生了二妞。生这个孩子她虚岁才四十出头,根本没人在乎。没想到肚皮上被华子开了一刀。
蘑菇崴子屯儿的风俗,谁家女人生孩子也得拿礼物贺喜,叫做“下奶”。
倒霉催的。华子不但手术一分钱没挣,被那骚娘们的骚臭味儿熏得恶心。还得拿一百个鸡蛋随礼下奶。
康淑君还等着她的娘家人来下奶,可是等来等去康家人一个都没来。
王秉春去了大队一趟,却被白凌云一顿臭批。康立梅是全公社的劳动模范,优秀保管员,是能随便换的么?在蘑菇崴子屯儿,舞弄不住华凌霄那一伙子年轻人,你啥都干不成。
白凌云禁不住又把她的实话扔出来了:“全大队七个队长全部调到外队当队长,知道为什么么?我不能老在前进兼任一把手。七个队长都交了申请,都是积极分子。葛长缨现在在五队干得最突出,如果让她一个老知青把你比下去,你可别怪我不提拔你。”
锅盖解开,这七个馒头还得任由她白凌云挑选。
王秉春不得不多加小心,好容易从老狼沟熬出去当了治保主任,却没想到野韭菜坨子冒出个老知青葛长缨。
葛长缨是老三届第二批下乡到前进大队的老北京知青,还在野韭菜坨子和她的同学加战友结了婚。可是结婚三年后,她男人回了一趟北京,再就没了消息。葛长缨曾经去北京找过一回,人影都没见着。那个男人消失了……
这次被白凌云一起派下去当队长,就是要跟自己竞争上位,要当大队一把手啊。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挤掉葛长缨,接替白凌云。
葛长缨的五队那是她的老家,当然顺风顺水。可是自己弄到蘑菇崴子屯儿可就困难重重,尤其这个华凌霄!
他绝对忘不了,因为一匹小马,一顿大嘴巴抽得自己半个月没脸见人!他现在是队长了,不把你整死就出不了这口恶气!
再一打听他吓出一身冷汗,华凌霄为了白凌云的官位曾经闯过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在白凌云面前说华子的坏话,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更不可思议的是,康富当队长之前,最佳人选就是这个刚满二十岁小青年儿。人家是不当官儿,或者说不稀罕当这小队长。
他还听说,那个康蒙钩子是华子铁哥们儿的对象。得罪一个康立梅,就等于得罪了蘑菇崴子屯儿一帮小青年儿。
康立梅这个保管员动不得,华凌霄这个人也惹不得。一切从长计议……
只要有朝一日当上大队一把手,我看他们谁敢不服?
蘑菇崴子屯儿深处大山怀抱,今年却传过来罕见的狼嚎。柳子富他们说,他们已经十几年没听到狼叫,人们已经忘了山里会有野狼了。
今年没有杂粮,只有秋季偷偷存的山货。得想法子找满自由卖出钱来……
华子正躺在炕上想心事,柳二妞推门进来,一屁股坐到了华子旁边。
“我妈也太难伺候了。这都生孩子十二天了,不下炕。炕拉炕尿,逼着我去买鸡蛋,我又没钱。”
“我不是送过去一百鸡蛋么?”
“还说呢。我一次给她煮了十五个,计划能吃七天。她一顿都吃了!”
“啊?一顿造十五个鸡蛋?”
柳二妞:“还有两碗大米粥。家里就俩下蛋母鸡都让我爸杀了。人缘儿混的除了你,没人给她下奶。吃得胖了一圈儿,还说营养不够……”
华子也替他们家犯愁:“今年收成不好,孩子还得喝奶粉。你大姐那点工分儿钱能供得上么?”
二妞:“我姐要考试,家里又这样。你说我咋办呀。”
华子:“越是这样,越得咬牙挺过去,这就是要强。鸡蛋给她停了,大米粥改小米粥。剖腹产又不奶孩子要什么营养。奶粉,我出去想办法。等她满月了让她自己张罗去。”
“对呀,她又不奶孩子。刀口都拆线了,还要啥营养?让她自己喂孩子去。”
华子又问:“你说她现在还炕拉炕尿?不嫌有味儿啊?”
柳二妞:“我的天呀。我从外边进屋都熏得恶心,她就不下炕。”
“那你爸呢?”
“到生产队当老更倌儿(饲养员)去了。黑白不在家。”
“还别说,你爸当饲养员真合适。”
二妞红着脸说:“华子哥,你这还有吃的没有?在你这待一会才觉得饿。我家实在吃不下饭去。”
“我去给你做点。”
“我帮你做……”
吃过晚饭,华子又来到生产队。柳子富当了饲养员,生产队大炕又成了他们这些人发布新闻,扯淡娱乐的场所。华子还给柳子富买了一台新出的交直两用红灯牌收音机。
柳子富正在忙着喂马,他告诉华子,黑犍子没回来。
华子让他安心喂马,自己去找找。
初冬无雪,黑犍子十有八九是在卡巴裆沟。华子出了村子一路向东,翻过榛柴岗子,就是队里的苞米地。这是今年康富当队长耕种的唯一一片苞米。苞米地再往东边就是卡巴裆沟西南侧的山梁,本来没有名字。华子就叫他东坡梁子。翻过东坡梁子,就能找到黑犍子。
远处的山林间又传出一阵悠长而凄厉的狼嚎骤然响起,穿透了寂静的夜幕,仿佛能直达人心底最幽暗的角落。这狼嚎,带着原始的野性与不羁,回荡在山谷之间,随着狼嚎的持续,山林中的其他生灵也开始有了动静。夜鸟被惊醒,偶尔发出几声急促的啼鸣……
狼的声音,时而低沉如远处的雷鸣,震颤着山林的每一寸土地;时而又尖锐高亢,如同锋利的刀刃划破夜空,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随着狼嚎的此起彼伏,山林间仿佛被一层神秘的面纱所笼罩……
华子犹豫了,他停下脚步向四周凝望,黑黝黝的,一切都朦胧在夜色里。
狼嚎过去,他分明听见粗重的呼吸声从草丛里传出来,是黑犍子!
它卧在地头小路的衰草里。仿佛在等着华子。
华子走到他跟前,拍拍它的脑袋。黑犍子摇摇脑袋,并不起来。再拍拍,它还是摇脑袋不起来。是不是病了?
听听呼吸,按按肚子,没什么毛病啊。华子蹲下身查看它的鼻子,湿润清凉,呼吸均匀有力。什么意思?
华子一抬头,只见朦胧的夜色里,远处东坡梁子下有一个人影弯腰撅腚,在干着什么?
华子一笑:“嘿嘿,哥们儿,原来你发现秘密啦。”他说着坐到了衰草里。
这人不是个傻大胆儿,也是个酒蒙子。四周都是野狼嚎叫,他怎么不害怕?
那个人人忙活了一阵,蹲在地上,于是又传出来一声悠长的狼嗥!随之,南面的山谷里,又此起彼伏传出野狼的嚎叫。
那人听了一会儿,扛起一个鼓鼓的东西斜刺里向西往屯里去了。
华子拍拍黑犍子,那牛果然站起身,跟着华子上路了。
前边的人走出苞米地似乎累了,渐渐放慢了脚步。来到榛柴岗子下边,他竟然放下肩上的东西。唰的一声,是苞米叶子在摩擦。那人扛的是一条装满的麻袋。里面一定是苞米穗子!
华子一拍黑犍子,躲到了一丛榆树毛子后面。
那人坐在麻袋上,划着了火柴点上烟袋。是孙信仁!
华子看看黑犍子,心里说,老兄,今晚可得辛苦你了!
华凌霄把黑犍子放在榆树毛子跟前飞跑回家,拿着麻袋铁锹又返了回来。再次走到东坡梁子下面往前找,在孙信仁活动的地方,发现一片被割下来的柴火。掀开柴火,下面还有新鲜的黑土。
华子挖开黑土,下面竟然是个地窖,装满了扒光没叶子的苞米穗子。
一次三麻袋,往返四趟,华子才把那个地窖掏空!
第二天睡到快晌午,华子才起来吃饭。然后带着黑犍子往东坡梁子走。可惜的是,康富当队长只种了这一片苞米地。大白天放眼望去,再没有发现放柴火的地方。
一直等到天黑放牛回来,果然看见孙信仁哭丧着脸从东坡梁子往屯里走……
华子悄悄把孙信仁那些野窖苞米搓成粒子,两麻袋还多,至少七百斤!这些足够生产队一个春天喂牛马的精饲料了。
他不想声张,也不敢声张,王秉春绝不会相信关于孙信仁的野狼传说。即便拿去做饲料,也只能悄悄给饲养员柳子富。
从那以后华子再也不怕什么野狼了,有狼叫更好更安全。山路上每到晚上,人影没有,他骑着自行车跑黑市畅通无阻。
这个二妞还真有个性。靠着她的一双手把自家的院子开垦起来,种的苞米可以保证不挨饿。可是她妈康淑君是个无底洞。家里三个人挣工分养不起她一个人。再加上一个天天哇哇哇哭着要奶粉的孩子,把小姑娘愁得六神无主。
幸好秋天时她和姐姐柳大妞借口采药,在华子这存了点山货,蘑菇木耳榛子松子可比粮食贵多了。
黑市就得黑夜行。华子连跑了三个晚上,把她家的山货都卖了出去。除了一箱奶粉,剩下的钱都交给了二妞。
华子:“不管今年出什么事儿,不管你妈怎么作。得把大姐考试学习的费用留出来。今年凡事你做主,不要影响大姐备考。”
她接过钱点了一遍:“华子哥,你有事瞒着我!”
“哦?”
她瞪着水汪汪澄澈的眼睛看着华子:“那些山货卖到供销社也就七八十块钱。这怎么三百多?你卖到哪里去了?我昨晚来找你,锁着门呢。你去哪了?”
“跟你说可以。千万不能传出去!我是在黑市卖的,比供销社高五倍!”
柳二妞:“我的妈呀。我妈猫月子已经满月了。孩子让她自己管,我也跟你去黑市!”
“你别胡闹!骑自行车往返一百六十里,都得走夜路。你不要命啦?再说那市面儿上哪有农村小姑娘的。”
柳二妞根本没被他吓住:“攒够钱,我就买一辆自行车!”
王秉春这个队长,刚当上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踌躇满志。可是过了年开始备耕,他抓瞎了!这个混蛋康富,不但没交够公粮,知道自己要掉蛋儿连种子都没留!
种不上地,他这个队长就当不成。拿钱买种子,队里早就没钱了。
正当他深感绝望的时候,查公安和白凌云开着吉普车给他送回来一个人。携款逃跑的前会计康荣!
王秉春看到了希望。只要他把赃款交出来,买种子的钱就有啦。
可是批斗大会上,康荣竟然说所有公款已经被他们一家人花得精光,一分没剩!
王秉春气得上去削了他一顿大嘴巴……
他这一开头儿不要紧,屋里的社员群众压不住怒火,一起动手!康荣被揍得动弹不得,被康小皮、康小春抬到家里去了。
康荣虽然被抓回来了,可还是一分钱没有。只是成了蘑菇崴子屯儿第一个真正的坏分子!
查公安、白凌云、王秉春根本不相信康荣会把赃款全都花光了。蘑菇崴子屯儿的男女社员也都恨坏了康家一窝子。如果当初是华子当队长,再怎么差劲也不会让全屯儿挨饿。现在大家都挨饿,只有东岗子华子不但没挨饿还活的不错。退一万步,华子绝不会贪污生产队的钱,生产队的钱就是大家的钱!
公社已经下令,严密监视康荣。
康富家一门三父子,天天让人骂得跟过街老鼠似的。康荣父子经常被看守他们的年轻人揍得鼻青脸肿!
康贵和康华实在受不了,都办了准迁,搬离了蘑菇崴子屯儿。
监视来监视去,人们惊奇地发现,懒人还真有懒人的办法。康富家可以一把嫩树叶、嫩草芽、山野菜弄回家里去,掺和米糠煮成稀粥,把肚子喝圆了,躺在家里一天不动。
在年轻人的理念中,即便在万恶的旧社会的贫苦人家也没有他们家能“熬穷”。康荣整得更绝,让他的瘦小老婆拄着棍子到外村讨饭去。哪怕讨回来一穗干苞米,就搓下粒子煮熟了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