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征明的十年寒窗得到了与他努力相等的回报,状元及第。
皇上亲自接见,与他相谈甚欢,足足两个时辰。
世人皆知,对于新科状元来说,与皇上求官职才是关键。但像翁征明这种无名无姓无钱无势的新科状元,若没有其他官员的举荐,纵然是状元郎也未必能求得好官职。只能先得个小官职,沉入官场磨砺很多年,运气好,能等到管辖地界出了什么政绩成就,被其他官员在朝堂上提起,才会被皇上想起委以重任。运气不好,可能等到白发唱黄鸡,告老还乡日了。
对于官场的很多人来说,一辈子出不了头也是常事。所以翁征明得自己把握机会,此次面圣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所有人都在等着瞧这位状元能求得个什么官职,若是个闲职,那京中的权贵更是连表面的应酬都懒得做了。
然而仅仅隔了一日,人们看热闹的心便都成了羡慕嫉妒的心。
要知道钟阳可是最能捞钱的一座城。不光首富钟家盘踞于此,还因这座城的位置是临近关外的贸易要塞,也是商人聚集最多的地方。
所以在这个地方上任知府,简直就是抱住了聚宝盆摇钱树。
不知翁征明以什么说服了皇上,非但任命他为钟阳城新知府,据说还赐了他一道密旨,真是得了无上恩宠。
翁征明要离京到任的那日,半个京城的人都来送他。他两手空空来到的京城,走的时候,光是香车宝马就十几辆,上面还载满了各官员对他的“一点心意”。
就在羡慕嫉妒的眼光中,翁征明离开了京城。
翁征明的父母去世后,他便也没了家,要说这世上唯一能让他有归属感的地方,那便是钟阳,因为心儿在那里。
翁征明归心似箭,日夜兼程赶回了钟阳城。
然而一进城门他差点没认出这里来。
他进的是主城门,进门便是北街。北街上热闹的小商小贩全都不见,往日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的北街变得萧条衰落,站在街上视线之内空空荡荡,能从街头望到街尾,东边的落日余晖从街道尽头延伸过来。
街上的行人不多且都低头匆匆行路;
街上的店铺十家有七八家都是关门。
钟阳城怎么变这样了?
一个来接翁征明的衙门吏员解释说,北街的那些开店、摆摊的现在都搬去了其他三条街,因钟家大小姐不喜吵闹,所以将这条街上的店铺都关闭了。
翁征明心道:钟留夷好大威风,把钟阳当她家园子了。
好好的一个商业繁华的重镇,现在变得死气沉沉。
翁征明听完了钟留夷在钟阳城这段时间做的所有事,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还是低估了她,竟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翁征明问:“钟老爷没有管过么?”
吏员回道:“钟老爷一直闭关不见任何人,都不知道还在不在钟府里,有人说被钟留夷给软禁了。”
翁征明想,果然是年岁大了,年轻的时候连朋友都算计,现在竟连自己的庶女都管束不住。
说着话,翁征明跟随衙门吏员先去了衙门。
前任知府已提前去了别的地方任职,衙门中一众衙役、门房、执事、师爷、书吏都候在堂上,等着给新知府表忠心。
翁征明看了些账目和卷宗纪事,盘查完粮米仓库,感慨老知府还是深通事故,将一切做的滴水不差,还卖了他一个人情,走之前将所有的案子都结果了,没给翁征明遗留什么屎屁股。
不过……这位知府大人还是跑得够快。
翁征明看看和他交差的师爷、书吏都已经微笑的脸抽抽了已经,钟阳城被钟留夷搞出的这些烂摊子,他是不想接也得接了。
钟留夷听下人通传,新知府大人求见。
她早知翁征明中了状元,连他在京城和皇上畅聊了两个时辰的事情也知晓。只是想不到他如此心急,昨日晚上才回来,今日一早便来钟府找她了。
钟留夷见到翁征明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虽然依旧是白而消瘦的脸,但已经没了男孩的青涩,真正是个男人的面庞了,配上官服,带了些清冷的气质。翁征明刚入官场,身上还没有高官权贵的那种装腔作势,不过迟早会有的。钟留夷已经见的太多了。
以前总看他伪装成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现在看他不装倒是舒服了。
钟留夷只带了紫儿一个婢女过来;
“还未登门恭贺你高中状元,倒让知府大人先来拜会了。”
“谢过,钟小姐不必多礼。”翁征明笑着还是那个谦和模样。
彼此寒暄后,翁征明见钟留夷身边只有一个丫鬟,知是她的心腹,说话便没拐弯抹角;
“我刚回来,钟阳城都大变样了。连这钟府也是,在钟大小姐的治理下,井井有条。
翁征明继续说:“我听说连心儿都被您发配去浣衣坊了。”
钟留夷才笑了,手中帕子轻轻一甩道:“知府原是来问罪了,浣衣坊是她自己愿意去的,没人逼她,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
翁征明比她更知道心儿,就算被欺辱也不会指控自己的姐姐。可惜,自己拿人家当姐姐,姐姐可没有拿她当妹妹。
翁征明懒得兜圈:“听说你的那个男仆,公山羊已经死了。”
琉儿笑着的嘴角落下,眼底里漆黑一片,看着他;
“很多事情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过去了,也就不便再提了。但钟大小姐做的事毕竟是比我多的,我随便说一件和您做交易。”
钟留夷冷冷问:“什么?”
翁征明冲她笑笑,带着一丝嘲讽:“马怀丙的案子。”
这件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涉及到什么皇家权贵,又刚好定罪能让她流放出钟阳。
翁征明道:“不知钟大小姐对这个案件是否还有疑问,是否要帮你那奴仆脱罪,知府府上还有案件当时的卷宗,我回去可以再调出来重新查查。”
钟留夷无所谓道:“翁知府别吓我了,想交易什么,我答应便是。”
翁征明忽然正色:“我将来一定会娶心儿,你与钟家的新仇旧恨你想怎么报复都行,我不会干涉。但若是你再伤害心儿,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钟留夷眨着眼睛:“钟辛夷难道不姓钟么?”
“与你并无仇怨,心儿她心地善良,她第一次见你就相信你说的话,承认你是她姐姐,若是没有她的照拂,你怎么可能活到今日。”
这句话很中肯,钟留夷听进去了。
在钟府被长公主和马怀丙陷害,几次三番都是心儿救她和公山羊于水火。自己与长公主的仇怨与心儿无关,她是无辜的,自己折磨心儿也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怨气。
翁征明叹道:“心儿是这世上,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子,她和你同年,她和你一样对以前的事毫不知情。你的遭遇不当是你折磨她的理由。”
钟留夷没说话,似是答应。
心儿一出浣衣坊的门,就见到翁征明。
他站在院中,穿着知府的官服,他看见心儿的一瞬便露出会心的释然神情,又变回了洒脱又明朗的人,和见钟留夷的神态完全不一样。
心儿也冲他笑笑。
看见心儿疲惫的样子,翁征明的心像是被什么刺痛,强忍着心疼向她快步走去。
翁征明与心儿的初次相见是在五岁,之后年年见,再之后翁征明的父母去世,他一直寄人篱下长大。他十岁后再一次见到心儿,已经见过了人生百态、尝遍了辛酸苦辣。他明知义父要他来是为了巴结讨好心儿的,却过不了自己心中那关,他小时候脾气很大,敏感又脆弱,后来是心儿处处照顾他,整日跟在他身边。
那两年,翁征明在心儿的庇护下度过了唯一一段快乐的日子。
如果说他眼里有一丝的温存和善意,那都是心儿带给他的。
翁征明问:“心儿我以后会用我的性命保护你,只对你一个人好,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问的那么小心翼翼,好像在求什么宝贝。
“我……愿意。”
心儿又做回了她的郡主。她看着梳妆台上铜镜里的自己,她觉得那里不一样了,不是手上红色的皮和皴裂的痕,不是脚腕落下的伤,也不是风吹日晒变得成熟的脸。
这些都不是她感觉到的不同,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知道了,是她的眼里消散不去的悲伤。有时候眼泪已经从眼眶中流出,然而她却不知为何哭,只觉得心中郁郁难平。
心儿不用去浣衣房了她也没有解脱,她回归了舒适富裕的生活没有感到丝毫满足。因为她有了更多空闲的时间,用这些时间多愁善感、伤春悲秋。
傍晚的时候,心儿又在钟留夷门前徘徊,钟留夷早看见了门外似风吹树木一般的影子来来回回,可她依旧只是看账本完全没有理会。
过了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傍晚变成了夜晚,外面才响起敲门声,钟留夷从一堆账目中缓缓抬起头。
琉儿发现,心儿的声音有些变化,由一个脆苹果变成一个有些沙的苹果。不再是甜脆的声音,而有些低沉。
心儿手中抱着一个盒子,手指一直抠着盒子的角:“琉儿姐姐,我今日答应征明哥哥嫁给他了。”
原来是宣布好事来了,钟留夷淡淡道了一句恭喜;
“所以这个东西还你,我不能带在身边了。”
心儿打开她怀里的盒子,盒子里是一个穿红衣的木偶娃娃。
钟留夷认出来这是之前公山羊买的,公羊本来是要送给自己的,但是又被自己转手送给了心儿。
“这个娃娃你拿回去罢,这是公山羊买的娃娃,我看见就会想起他。以前还行,但是我要成婚了,不能再带着它了。”
钟留夷有些惊讶看着她:“怎么,你还在想他?”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不想,我脑子里全是阿羊,我明明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在乎过我,可是他救过我,救过我两次。”
钟留夷低头看看娃娃道:“这个你留着罢,你想他也可以想,现在没所谓了。”
“为什么?可我要成婚了,还想着别的人,这样也可以吗!这样是不对的,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应该与别人成婚。”
“一个死人,相信翁知府也不会介意。”
钟留夷听她说的心烦意乱,起身将心儿推出门,将她和她的无助纠结一起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