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了一夜，杜诗阳自回宫后，便睡了一下午又一夜，至第二日醒来之际，已是辰时五刻了。
蓦然睁开眼，身边一众人皆在屋中，瞧了自己醒来，众人皆是哗啦啦一片跪下。莫说木桐、闻喜、抚尘等人红着眼，便是那徐知闲和他的宫奴天行、章万安和鸣凤，都是一脸焦急。
“你们这是作甚？！”杜诗阳坐起身，掀了被子，扫视一周：“华卿呢？还没回来？”
“拜公主姐姐所赐，禁了我们去求情，现在好了，华卿被赐了铁钉板刑！！！一夜了，还未归来，生死未卜！”章万安已是极为焦躁，若不是杜诗阳再三强调过，不允自己去弗云厅说情，想必自己昨日就跑去找舅母讲理了！
“铁钉板刑？！”杜诗阳还有些睡眼朦胧，一时未反应过来那是何物：“生死未卜？”又看向众人：“怎么回事？！”
那章万安便一五一十将朱鸿襄如何从弗云厅出来，又如何把所见所闻说于徐知闲来听，那徐知闲又如何闯了弗云厅去求情，令华卿又为何会被赐了铁板钉来跪的事，全部和盘托出，说给了杜诗阳来听。
说到最后，杜诗阳已是勃然大怒，一把朝徐知闲脚下摔了手中的水杯，一个挺身站起来，气急败坏走了一圈，怒斥道：“徐知闲啊徐知闲！！！你是被禁足了三个月，脑子也禁坏了是吧！！！！怎么由得那朱红襄在你面前危言耸听，被他撺掇了去弗云厅呢？！母亲打的什么主意，我不清楚？！她已经在给我们存英殿下套了，我千叮咛万嘱咐郡主，任何人都莫要去替华卿求情！！你们若不求情，他或许也仅仅只是跪一个晚上就罢了！你们但凡有个人去求情，母亲必然上纲上线，加重惩戒，逼迫华卿从了她来！！！”
“舅母到底要华卿做什么？！”章万安皱着眉头道：“姐姐话不说清楚，我们一知半解，自然不明白！我们也只是不想看到华卿受苦！”
杜诗阳万般无奈，她知道杜柳婵一直谋划着让令华卿去做那“为民堂”的堂主来，好替朝廷围剿赭琉余孽，然而令华卿自己是赭琉人，暂且不论那些赭琉余孽做了什么，但身为赭琉人的令华卿，又怎么忍心去杀自己人呢？！
杜诗阳有心一直为他着想，替他挡着，没想到这一日还是到了！！此番杜柳婵定然会找一百个理由让他去接了“为民堂”堂主一位来，只需要一个契机，让他点头答应便是了！
而这个契机，便是令华卿的求饶。
没想到千挡万阻，这些人都很是听话地拦住了，却独独没有拦住徐知闲！！
“罢了罢了！！”杜诗阳恼怒又懊悔：“也怪我忘了提醒闲王，还以为他在禁足中！”
说完，顺手勾了边上一件衣服，便是连头发都未纶上，便冲了出去。众人见状，纷纷随了后头一齐跟上。
（二）
一夜雨袭，至破晓时才停，令华卿早就支持不住，倒在了钉板上，从左腿外侧沿着腰身到手臂到脖颈，长且尖锐的铁钉穿透薄薄的衣裳刺入肌肤，戳进身体，早已令自己麻木不堪，所谓痛，亦感受不到很明晰，仿佛被钉在了这钉板上。
竭力维持着清明，恍惚间看见杜柳婵披着风衣，在夜色中站在自己面前，瞧了瞧自己，扔下一句：“还能活”，便转身回了屋子。
她可真关心自己的死活。
可她这样折磨着自己，究竟是为何呢？
令华卿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护佑公主不周，且自己是个赭琉人么？
令华卿到底是没想明白，但有一点自己能肯定，女帝憎恨自己极了，连自己入宫，都是万不得已，而今三年多时间过去，她终于可以对自己下手了。
可她看起来又并不希望自己死得那么快。
他很想要个答案，她究竟要做什么。
然而自己却没有那个机会与身份，与其主动去问，不如被动地等着她来告诉自己。
故而自跪在这里开始，女帝不说，自己断然是不问的。
天已经大亮，令华卿开始有些恍惚起来，一夜雨水冲袭，一夜鲜血横流，寒气夹杂着伤痛，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
身子倒下去了，意识不能没有。能让堂堂女帝这样针对，想必自己是有作用的——令华卿顽固地坚持着，想要知道杜柳婵究竟要做什么。
已经感受不到痛，那些刺入肌肤的铁钉，已经在雨水的包裹下，似与每一寸几乎都融生为一体，只要没有人动自己，只要自己不动，便能继续维持着仅有的清醒。
令华卿微阖的双眼看向阴暗的天空，他想起母亲卢妃，姨母梧慧，师父梧问，甚至那个仅仅只有一面之缘、还是远远看过一次的父皇，此刻在自己的生命中都犹如一束光，汇聚起来点亮自己的双眸，钥匙都还没有找到呢，师父亦还没有寻到踪迹呢，姨母的仇还未报呢，自己怎么能死呢？
生如草芥，便应该有草芥的顽强。
令华卿的意识此刻无比的清醒，除了眼神有些恍惚，身子已经麻木，他心中的信念依旧顽强到无人可抗。
耳边传来颤栗的声音，一声“华卿”传入耳中，这温柔的充满心痛的声音从耳边抵达心里，一瞬间令华卿以为是母亲在呼唤自己。
太累了，已经回应不了这句呼唤了。
令华卿动了动眼皮子，一张熟悉的脸模糊着映入眼帘。
是杜诗阳。
“怎么这样了.......”心碎的声音冲破自己的耳膜，令自己浑身一哆嗦：“他怎么这样了！！！”
剧痛瞬间遍布每一寸被铁钉扎入的肌肤，犹如地动山摇间，山体滑坡一般。
一口浓厚的血腥之痰从喉中涌出，令华卿胃脘一缩，将这口痰吐出口中，那鲜红的血便沿着嘴角流下，又顺着扎入脖颈的铁钉滴入根根铁钉缝隙之间而后滑落木板之上。
“母亲！！”耳边是杜诗阳凄厉的质问：“他到底做了什么？！你要对他用此极刑！！”
“你喊什么！”杜柳婵被面前跪了一地的人搅的脑袋都发晕了。这一晚上，外头院子里钉板上躺着这么一个随时都要断气的血人，她时不时就要出来瞧上一眼，自然亦是没睡好。
“一个赭琉人，让朕北华唯一的储君受尽伤害，朕没有当场赐死已是格外开恩！”杜柳婵没想到杜诗阳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大清早来向自己质问，当即颜面无存。
“他本就没有什么功夫！！儿臣遭伏那日，几十人源源不断围攻而来，你要他怎么办？！”杜诗阳还从未如此崩溃过：“为何母亲要把这账算在他一人头上！！？？”
杜诗阳向来孝顺，亦从未这样当众朝自己发火，杜柳婵瞧着自己的女儿已然对令华卿情根深种，便更是失望至极：“怎么？你还要多少人陪着他一起算账？！是不是这存英殿的人一起都算上一笔？！你这邪火才可以撒去？！朕是你母亲，他护佑你不力，致你身受重伤，朕堂堂皇帝，连你身边一个伴读都动不了了？！”
杜柳婵越说越怒，随即看向如海：“去，存英殿今日跪在这里的所有人，除了公主，每人赐20棍！”
“陛下！！陛下！！不可啊.....”谁料，第一个跪下的竟然是如海，慌里慌张求道：“郡主...郡主亦在.....闲王亦在......”
“打！！”杜柳婵此刻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本打算天亮了就不再跟令华卿这样僵持着了，该受的刑他亦受了，要给的下马威也给了，给他个名正言顺的任务去做，这惩罚便到此为止！谁料一大早的，存英殿主子奴才来了一大堆，竟然还是为了区区一个令华卿，杜诗阳便带了一群人来挑战自己作为皇帝的权威，这口气哪里咽的下去！若日后再让这令华卿在她身边发展下去，那还了得！！
杜柳婵越想越觉得心中窝火，帝王之怒当即爆发，随即吼道：“每人再加20棍！！受得住就受！受不住，就让令华卿来替你们求饶！！！”
果然！！！和自己想的如出一辙！！杜诗阳震惊不已！！布下这样一场局，赏下这样一场罚，母亲不过就是想要令华卿接了那为民堂的堂主来做，让赭琉人去杀赭琉人罢了！！！
然而杜柳婵到此时此刻，都未将此意图公开说于令华卿来听，自己这般猜测，也不过是听了长樱背后曾提及过一二罢了。
杜诗阳红着眼睛看向自己的母亲，天威在上，哪怕自己是公主，此时此刻，亦压根救不了身边所有的人啊！
一阵阵棍子拍打至肉体上的闷声此起彼伏，众人皆是傲骨铮铮，半声都不吭，杜诗阳却很快听到一边的令华卿发出挣扎的呜声。
一个激灵闪过，杜诗阳连忙扑向令华卿，却丝毫不敢去碰他，见他青紫色的双唇正微微动着，连忙问道：“你要说什么！？”
“..... 陛下.....”令华卿浑身一个颤栗，吞了吞痛苦的喉头：“华卿有错.....别打了.....”
“他说什么？”杜柳婵俯瞰着血迹斑斑之人，对如海一呶嘴：“听清楚来！”
如海连忙近了身前，口中亦是有些不忍，低声劝道：“哎哟喂，奴实在看不得这个....令公子，你赶紧求个饶吧.....”
“华卿.......有错！！”令华卿铆足了力气，喉头冲出这句话，浑身便又是一阵针扎的剧痛，一背已是湿透，分不清是一夜的雨水未干还是冷汗。
“陛下，他说他有错.....”如海连忙大声回复。
“华卿！！！”杜诗阳低声怒吼着：“你有什么错！！”
“华卿.....愿赎罪......”几近晕厥的人，又一次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声音比先前还要大一些。
“愿赎罪？”杜柳婵亦听清了这一句，心中当即满意不已，冷笑道：“你陪着公主微巡三个月，一路走过那么多郡县，均是无事，独独去了赭琉，让公主凤体蒙伤，且唯有你独独一个人完好无损，这不得不令人遐想万分......你若想要赎罪，朕倒是有个好办法。而今坊间赭琉余孽肆虐，你要不，替朕去围剿他们吧！否则，朕亦只能当你是赭琉余孽来看了......你这清白，就无法证明了.....若是想要自证清白你与那些赭琉余孽毫无瓜葛，朕便给你些人，你去替朕把他们找出来，杀了去！！如何？”
高朗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混杂在周边啪啪打在众人身上的棍棒声，令华卿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让自己去围剿赭琉余孽？！
令华卿脑海中浮现出柳敬堂的脸，又想起姨母死不瞑目的样子，一时竟有些混沌的错觉在脑中浮沉。
三年了，正愁找不到机会复仇....这不是送上门的机会么？
为何自己不答应？！！
令华卿心中苦笑一番，然而却由不得自己再细细想下去，为何三年了，女帝突然对自己提出这种要求，而不是在一开始就让自己去做此事.....
可自己亦没有力气去剖析，去遐想，去思考了。
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华卿....愿意.....”令华卿啜嗫着双唇，回应女帝。
“陛下，他愿意！！”如海大声替他说着。
“为何啊华卿！！”杜诗阳无比震惊！她实在想不明白，他竟答应了母亲这样有违道德的事！！难道仅仅只是，不想看到大家因为他而集体受刑么？！
可他亦是赭琉人啊！！他怎么会点头去答应，去杀自己的母国人啊！！！
这样的心酸，杜诗阳几乎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轻易答应了！！
一时之间，委屈、无奈、哀鸣、屈辱.....杜诗阳几乎都替他感同身受了一遍！
“有什么不可以杀的.....”令华卿心中呐喊着，嘴角甚至扬起莫名的弧度，心中默念：“姨母，我可以替你报仇了....”
“很是爽快！”杜柳婵心中甚是高兴，其实她明白，这种要求，令华卿几乎不会多加思考就会答应，因为在他心里，他的姨母，就是赭琉人杀的！而自己之所以等待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当众给了令华卿这样一个任务，无非就是一要等他人长大了，在杜诗阳身边有了一定的分量了，才能合情合理接下此任务；二，让他对赭琉人的恨心再多一些，三，亦让什么都不知道的杜诗阳，看清一次令华卿也有冷血的时刻。
非常满意！几乎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甚至没有费什么力气！
杜柳婵觉得这一夜的亦还算值得，自己的计划已然得逞，便高声道：“即日起，令华卿上任北华暗卫阁为民堂堂主一任，替朕围剿赭琉余孽！公主伴读一职......”杜柳婵想了想，而后道：“兼着吧，还住宫里！”
说罢，又看向如海：“去请了宫里最好的御医来，将令堂主送回去，务必好好医治了来！不得有任何闪失！！伤好后，带去见长樱，具体事务，长樱安排就是。”
“是....”如海应下，随即退了去御医馆，那些打板子的宫奴们亦纷纷退下，存英殿的年轻人几乎一瞬间涌向钉板，各个红了眼睛，却丝毫不知道如何将人搬下来，杜柳婵冷笑一声：“上朝时间到了，公主亦莫要耽搁了，随了朕去云和殿上朝去吧”。
说罢，杜柳婵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