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秦老将军离开,主帐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才彻底没了声响,反倒是空气中夹杂的血腥气味翻涌异常,隐有盖过兰香之势。门帘低垂,宛如一道光幕缓缓降下,将外面的喧嚣挡在了千里之外。
秦典墨低头看了一眼那只小巧的绣鞋,默然望向不远处木柱旁跌坐在地的少女,心中一揪。
即便如此,她亦不曾放弃搜寻自己的弟弟。
难怪她漏夜出门,十两银子,也足以让她走上一遭。
少年将军捧着那只鞋,缓缓去不远处拔了自己的佩剑,方回到珈兰身畔。她的手臂被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溅满了半边地面。少女面色苍白,却仿佛感知不到疼痛感一般,抬眼回望。
伤口仍在渗血,吸满了血水的袍袖紧贴在她白皙的藕臂之上,而细长伤口的周遭,已然因疼痛而变得红肿异常。
他默然蹲下,将长剑和绣鞋搁置在一旁的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受伤的手臂。伤口因挪动而崩裂开来,又是硕大的几滴血沿着肌肤嵌入衣袍,深红寸寸扩散在断裂的袖口,淋漓得刺目。
秦典墨一手扶着珈兰的小臂,另一手摸索着探到怀中的一方洁净锦帕,不由分说地将其覆盖到珈兰裸露的伤口之处。
血液在锦帕系紧时再度涌出,牵动出磨人的疼痛,点点吐露着丝丝猩红。珈兰面色不改,目光下移,瞧见那包扎得十分粗糙而简单的伤处,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还未等秦典墨开口,她便将手中紧攥着的剑鞘轻轻拾起,半边搁在自己的腿上,示意道。
“将军的剑。”
秦典墨无奈地将剑鞘接过,随手搁置在身旁,转而拾起了那只小巧的绣鞋。他起身绕到珈兰双足之处,单膝跪下,紧接着便要检查少女的伤势。珈兰一愣,下意识地缩了缩腿,后背抵上冰凉的木柱,有些不明所以。
“方才踩见了什么?”少年将军随口问道,抬手微掀起了些裙摆,露出少女莹白纤细的玉足和脚踝。
白袜亦不知所踪,显露出一只赛雪欺霜的玉足,犹如春水初生般晶莹剔透。入手一握如软玉,少女再度想缩回腿,可秦典墨偏偏锢住了她的脚踝,瞧见了足底的一处刺伤。
他也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珈兰方才不敌之时,漏洞百出是何缘故。
正道上铺了毯子,倒也没什么。可方才秦苍将她逼至此处木柱时,脚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颗尖锐石子,这才导致她重心不稳,跌倒在地。秦典墨瞥见那一抹红色的血印,知晓此处伤口在行走时必定牵出些疼痛,只好先暂且搁置了绣鞋,回身攥起自己衣袍一角,奋力一扯,撕下一长块黑色布条来。
少年的手掌宽厚而温热,原是多年握剑的,掌心间数处生了不少薄茧,微动时摩挲着珈兰细腻温润的肌肤,倒逗得两人都脸红了起来。他仔细地用布条包裹着珈兰的伤口,仿佛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物件儿一般,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谨慎。
珈兰半垂了眼帘,望着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黑布覆好脚底的伤口,也不答话,只有些出神地瞧着。
少年一抬头,便撞见珈兰无神的双目,目光盈盈,正落在他的手掌之处。
“我……”他耳根一红,心中微动,局促道,“包得有些……”
他还以为,珈兰是在瞧他包扎的粗糙手法。
“有劳将军。”珈兰莞尔一笑,心不在焉地收了目光,望向透着日光的营帐布帘。
日光姣好,明媚而温暖。
珈兰脑中不免回想起方才秦苍的一番话,尤其是他言语间,提及的玉娘一名。
南郡一味十分着名的蛊毒,便是将十数种蛊虫碾碎,变作黑色难闻的药汁,再加入数十种毒草炼化中和,将其凝成一颗毒丹,唤作——十里。
需在南郡的山林间步行十里之遥,方能集齐所需的毒草种类,因此得名。此物原是无解之毒,后南郡灭亡,这些毒草不知为何流传开来,在楚国、鲁国的边境一度十分流行。
正因无解,白姨方有了兴致,费劲心力研发出一种相生相克的蛊虫来。此物以人骨上附着的毒素为食,直至将其悉数蚕食殆尽,若无熟悉蛊术之人加以引导,这小肉虫子便会继而啃食脏腑,最终破体而出。
而十里的症状,恰恰与楚恒母亲以及林虞池死时的惨状,一般无二。
若是他知道,母妃的毒素有了来源,不知能否顺藤摸瓜。
珈兰小小叹了一口气,回头时,只见秦典墨灿然一笑,眼底皆是珈兰白皙秀美的憔悴面容。
少女发丝凌乱,玉簪歪斜,侧倚了木柱,怎一个柔弱可言。
“我带你回去。”身畔玄衣将军眼角弯弯,又怕自己的剑吓着了她,温声道,“京中有许些去疤痕的药膏——不会留疤的。”
时至今日,他还顾念着女子心思,以此宽慰。
“多谢将军。”
“我……至今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无端风起,吹乱了她发梢,思绪凌杂地结成一张网,越网越紧,直达心脏,一阵隐痛之后,方才罢休。她竭力将眼前之人的面容和温柔模糊,试着在自己脑海中加入些极具迷惑性的阴郁,这才扮出一抹娇羞来。
“珈兰。”少女淡淡开口,尽力忽视少年眼中万般欣喜的光芒。
“那你的弟弟呢?叫什么?”
“他……”珈兰顿了顿,脑海中闪过那日离府时,趴在地上苦苦哭诉哀求的少年。她心中一痛,不知为何涌现出无端的自责和愧疚来,答道,“他叫……珈佑。”
“好,”秦典墨颔首,说着便抬手要将珈兰横抱起来,“从今往后,我唤你作兰儿,可好?”
秦典墨小臂健硕有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少女抱起,锢在怀中。玄色劲装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完美无瑕,宽肩窄腰,即便是隔着衣料,也能察觉到他结实有力的臂弯,仿佛一手便能将她拎起似的。
珈兰顿了顿,抬眸时只觉身畔之人同楚恒有那么几分相似,小臂的疼痛骤然袭来,面前之人亦恍然与记忆中重合。
是了,他们身上,都流着秦氏的血脉。表兄弟,自然是有几分相像的。
如此也好。
她无法抬手,只放心地由着他抱着,额角徐徐抵上了秦典墨的前襟。秦典墨还以为是她累了,不禁抱得更稳了些,放慢了步履,生怕颠着怀中的至宝。
主帐杂乱无章,两侧歪斜着几张矮桌,而正座的木桌则被劈作两半,不知要费上多少时候收拾。珈兰深吸了一口秦典墨身上沁人心脾的阳光气息,抬眸望见那幅楚梁边境的地形图,脑中忽地清明了不少。
先齐初代君主喜好美人,在齐国的每座城池外都设了一方小亭,以供各城选美之用。后齐国强盛,经由数任君主锲而不舍地改造,终于将其化作齐国军事要处贯穿的暗道入口。
为防敌国察觉,齐国末代的几位君主特将地面儿上的亭子拆除,用墓葬模样将入口远设于周遭山林、峡谷之中。如今的楚梁边境同此图画的分毫不差,却独独缺少了几处密道出口,怕是要紧关头,会措不及防。
梁国人攻下齐国,自然恨不得将这秘密吞吃入腹,好成为他们自家守城的武器,又怎会轻易示于人前。
这条密道,三公子称其为——美人亭。
他原也不知美人亭的所在,可他的座下,有梁国出身的两名暗卫。
珈兰左臂轻抬,遥遥一指,试探道:“将军,此处……似是有误。”
“这边境图,是秦家军将士一步一步踏出来的,不会有错。”秦典墨自信地答道,步履不停,“这些年来,一向都是用此图制定战术。”
珈兰闻声撤手,耳畔是他怦然跃动的心跳之声,不安地蹭了蹭他的衣襟,垂目噤声。她缓缓攥住秦典墨胸前的一处衣衫,侧耳静听他的心跳,仿佛能借此汲取些罕见的温暖和心安。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像一个被紧握的鼓槌敲击,一下一下稳健有力,如低沉的钟鸣。秦典墨抱着翠衣女子,沿着正堂的长毯走向半透着日光的布帘,仿佛领着她走向全新的光明。
头一回,他身上未带佩剑,却觉着世界皆在他手,怎生欢欣。
……
鲁国一如既往地安详宁静,毫无半点王室的秘闻传入他国耳中,真有几分以假乱真的本领。鲁王病重,王后日日陪伴榻旁,听说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照顾得尽心尽力。
可其中的暗潮汹涌,又有几人能闻。
阳光下,一只鸽子轻轻展翅,优雅地翱翔在蓝天之中。它那白色的羽毛在光线的映照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犹如一片轻盈的云朵在无尽的天空中自由飘荡。
它逐渐滑翔减速,似乎镶嵌在天空的背景中,优雅的身姿如同一幅动态的画卷,悠然自得。白鸽飞过鲁国国都的城墙,辗转一圈后瞧准了东宫的位置,收翅俯冲,振翅急停,缓缓落于一方小院儿的矮墙之上。
白鸽咕咕咕地叫了几声,院中便迎面走来一名红衣女子,长发高盘,用桂花油梳得极其服帖。她款款而来,手中还握着一卷几难窥见的小信,不过作了个手势,信鸽便张开了羽翼,缓缓落于她的食指之上。
女子熟练地取信、放信,继而躬身将白鸽向上一抛,为其提供些许高飞的助力。她两指搓挪着一小卷纸张,回身之际,已然垂首将信上内容谨记于心,继而将信收拢,藏于袖袋之中。
茶室门口,矗立着一名素衣男子,面上堆了盈盈的温柔笑意,不知深浅。
“这几日,好似比寻常多了些。”男子心静如水,陈述着事实。
“长公子明察,”红衣女子答道,“王后已然暗中向主上借兵,此事还放不得明面,否则以她一己之力,恐难抵御楚王施压。”
“楚三可应下了?”
“主上与公子一心,自不会应。”
“楚三,妙人也。”男子仰头目送那只远去的白鸽,眸色一沉,“若他不幸败退,我鲁国倒愿予他高官厚禄,供其栖身。”
“长公子说笑了。”红衣女子勾了勾唇角,带了几分嘲讽之意,似是对这位楚三公子无比自信——亦或是,她在嘲笑鲁国长公子的坐井观天。
红衣女子眉目张扬,笑容亦随性放肆,与她端庄的发髻衣裙并不相称。一双眼明亮犀利,一袭衣似涅盘而生,烈火般炽热地燃烧着天穹日影,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那身红衣如云似霞,将她的身形勾勒得曼妙动人,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流淌,让人为之倾倒。
“处暑,只可惜……”长公子叹了口气,惋惜道,“若换作兰儿在此,我尚能威胁一番。今,吾徒见信矣。”
“长公子亦是妙人。”
……
这一回,秦典墨抱着珈兰从帐中出来时,阎晋已亲自去牵了马车来,停驻在主帐之外。依旧是那驾尊贵的车马,只是这一回,秦苍、阎晋和阎姝悉数候于马上,只等着秦典墨带着珈兰回家。
珈兰微蹙了眉,忽而从阴暗处到了明亮之所,难免有些不大熟悉,险些睁不开眼。手臂因不慎挪动而牵出些疼痛来,抬眸之际,却迎上秦苍那双慈爱的眼神,如同深邃的湖水,清澈明亮,泛着柔和的波光。
她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哪怕是白露,亦不曾有这般深邃沉静的安宁。
白露一向风风火火惯了,亦不比秦老将军阅历深厚,少了几分淡泊,虽能给她带来无尽的慰藉和力量,终不似秦苍这般能令人一眼定心。
那个慈爱的眼神里,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温暖的港湾,可以包容子子辈辈所有的喜怒哀乐,让人安心地沉浸在这份深厚的爱意之中。
可是……
珈兰迎着秦苍的目光,回以礼貌一笑,继而垂低了头,攥着秦典墨衣襟的手愈发用力,昭示了她心底的不安和自卑。
她又岂敢肖想这般珍贵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