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浮濯来时,银烛山被对半劈开,悬在半空的幽火也消失不见。
一头横躺着陡坡,另一头竖立着密林,中间淌着流光溢彩的山泉水,好一个泾渭分明。
魂灵与鬼修像清漪触不及,如今落难,则像轻飘飘的蒲公英,吹到哪儿算哪儿,挂上梢头,有了依傍,是“夺得桂冠”的好事。
被银烛山怪石压了头身的,可谓垂死挣扎,最后侥幸逃出,也免不了缺胳膊少腿,再尝生前苦痛——谁叫银烛山沾了仙家的光呢?
见不得光,也是光。
而十二峰的修士,大多都是奔着立功来的,压得天边大片乌泱泱。有使出浑身解数也救不出个名堂的,有事必躬亲还逐一慰问的,也有凑个热闹滥竽充数的。
风浮濯少有犯难,而今只是在百里开外闷头搬石,不肯上前。
蓦地,一个自称凌嵘的鬼修横冲直撞,将他认了出,直呼有救。
凌嵘:“望枯还被关在银烛山脚的云津石壁中!倦空君与她是故交!又不受十二峰的拘束!快去救救她罢!”
故交。
好生涩的词眼。
风浮濯从未有“故交”之说。
此论对错与否,他都以慈悲为怀,恩泽天下。
凌嵘为鬼修,但也为女子,风浮濯不会与她过多交谈。所以,即便不知云津石壁在何处,也会寻着东流水一路而去——
山脚,自要往低处寻。
可水流之尽,是断崖。静水到此地,却成了瀑布,湍急而下。
风浮濯如此俯瞰一眼,大地裂开兽口,刚好接住这些无处可去的水。
而此间,却飘着一个人。
她仰躺着,身子像轻舟,没入一半,要沉不沉。手中紧紧捧着长鞭,两腕锢着锁链,袖口则被水漾开,成了妖而不艳的栀子花。
她是,望枯。
……
望枯看人总不知收敛,浑圆的眼扑闪在风浮濯身上,无情人也衬得有情。
她看够了风浮濯,又看头顶不守矩的“獠牙”,比钟乳石更为坚硬,是断山的裂痕。
再看脚边直浪拍岸,望枯与风浮濯的衣袂都被半步之遥的池水浸湿,如同残花败柳,悻悻垂落。
但风浮濯人高马大,只能单膝跪地,弯身岸上前缘。后退半寸,都该湿个彻底。
望枯身处棺材宽的小甬道,眼前所见之物,都是为她开的门窗。
望枯在暗,跪坐笼盒中;风浮濯在明,却进退维谷。
望枯:“这是何处?”
风浮濯:“仍是银烛山。”
望枯:“银烛山还有此地?”
风浮濯:“地动之后,银烛山四分五裂,已无一处好地。”
望枯点点头:“所以,仙君这是救了我?”
风浮濯微不可闻蹙眉:“……是你自救的。”
望枯拉住他湿漉漉的广袖,两颊鼓鼓囊囊,尽是埋怨:“仙君就能随意扯谎了吗?”
风浮濯:“……”
他只是伸手将望枯捞至岸上,有心救她时,已是醒了。
诚如弋祯法师所说,风浮濯说不出太多驳斥,但在望枯身上,却时而有之:“并未扯谎,我与仙君,相差甚远,断不必挂在嘴边。”
望枯不解:“那仙君爱听什么?”
风浮濯稍怔:“也无爱听之言。”
他凡人身厌世,好坏赖话辱话都听了个遍。成佛后更无喜恶之分,稍有偏好,都是鼓吹不公世风。
但唤与不唤,全凭望枯所愿。
望枯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也并非想要讨好,何况也的确她无以为报。既是旁人不愿的称谓,就不必留,倒不妨顺着他的意思,说声好话听。
给她死生咒的那日,风浮濯曾提及他的法号,望枯如今才轻唤一声:“倦空?”
润了水的嗓子,竟有似有若无的娇嗔。秋风一笑,漾了满池甘甜。
风浮濯闻声,明面波澜不惊,却定成了画中人:“……嗯。”
天地瞬息万变,除了风浮濯。
但天也怨他不近人情,随即派黄昏摇来一丝温热,迫使他冷眸垂下,山花绯红却爬上他耳畔。
始终在旁静观其变的续兰,倏尔趴在望枯身前,将她手心夺去,虚虚拢起,小心翼翼写着只给她一人看的字。
手心酥酥麻麻的痒,在将支离破碎的字穿成一句时,愈显怪异。
——太,亲,昵,了。
望枯附她耳畔:“哪里亲昵?”
续兰盯着她的眉眼不住沉思:……
也说不上是亲昵。
兴许,只是她这一等一的美人相,不必落入水中,不必梨花带雨,她只需勾勾手都可引来一池子自甘跪倒裙下的色魂。
而反观倦空君,“俯首称臣”也有些时候了,却还不起身。
怎又不算一语成谶。
望枯一头雾水,如此来回动弹,才惊觉周身已无锁链箍身。但浑身无干处,一摸尽是水,更不必央求能留下什么东西。
她动着打颤的腿要起身,风浮濯却伸手揽下。
风浮濯只在她腰上碰了一瞬,就如触炭火,灼伤似的抽回手。
望枯也是第一回知晓,风浮濯的掌心也能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热温。
风浮濯:“要去何处?”
望枯:“我要找一根灵鞭和几本书,前者是桑宗主的,后者是晓宗主的。”
风浮濯蹙眉:“如今大难临头,为何还要带走这些?”
望枯:“既是借来的,当然都要及时还回去。她们不像师尊与休宗主,倒是真心对我好。退一万步说,东西真丢了,或是带不回去了,我也都要找一找,而不是平白无故负了她们的好意。”
风浮濯适才救人,却不敢看她的身。眼下斗胆扫去几眼,更是无言。
望枯像一棵矮树,分明长大了,却处处纤弱。白衣打湿后,勾出她的身形。一对蝴蝶骨翩然若飞,玉兰白的肤色,双腿、脚腕、脚心因长久埋入水中而惨白,掐出褶皱。
风浮濯紧紧闭上眼,脱下外袍,再把它团成拳头大的沙包,轻擦她腿上的水痕:“我帮你寻。”
望枯索性抻开腿,摆了个更舒坦的身姿,任他伺候。
望枯心生一计:“那就有劳倦空君了,只是你入水,不会打湿衣裳吗,不妨先脱下来,或是……借我穿穿?”
风浮濯的手猛然一抖,虽不再把自戳双目的话常挂嘴边,但今日看了几多,来日就定会自还吃多少罚。如若望枯真有怨愤,能当场拿他撒气,也再好不过。
风浮濯:“……你不嫌便好。”
望枯:“上回我都擅自来铸剑了,这回怎会嫌弃……倦空君放心便是,说是借就真是借,过会儿,你且随我回十二峰去,就地洗净了再还你。”
风浮濯的衣裳不过两身,虽是桑麻而织,但也有好坏之分,是当初帝君赏赐的逢春丝,五界仅此二十匹,十匹都在他手上。由净池泡得三百日,日日熏着沉香,早已胜过金缕衣。邪不入体,虫不沾身,冬夏皆宜。
却如此轻而易举赠给望枯。
还赠了两回。
风浮濯不睁眼,只瞻擦身事:“随你处置。”
望枯眉开眼笑:“多谢倦空君!”
风浮濯做完这些,才背过身脱衣,还将九十九味珍草而浸泡的腰带顺手给她。
慷慨至此,望枯已不再计较偿还与得失。
自此,风浮濯投身池底,不溅水花。
望枯回洞穴避光处更衣,续兰则站在外头,东张西望地把风。她三下五除二将衣裳裹上,坐岸等佛。
望枯拨弄湖水:“看来倦空君确是好人,想来,看人也定是准的。”
续兰:……
他当然是好人。
但好得太过,此举恐会乱他清誉。
只是续兰不计较,风浮濯更不计较。
倘若望枯与他说句话,对对疏离的眼,互换一身衣裳,也足够那些人杜撰八百回悱恻的爱恨情仇了。
但奈何,望枯不明白这些。
这回风浮濯去得太久了,久到黄昏都要去了,风浮濯才从水中破出。
散落几根的书卷被他通通打捞而出,和蔫了吧唧的长鞭一起放在岸上。
而风浮濯抬头,又落不去望枯身上,一眼而过,又扭开头:“……为何如此穿衣。”
望枯兀自牵着衣摆原地转一圈,无非是松松垮垮了些,拖地了些,虽无里衣的确煞风景,但春光都被遮挡严实,至多露了仙鹤长颈、白瓷窄肩。
望枯:“那该如何穿?”
风浮濯偏头:“……罢了。”
总是“罢了”,又总是问。
望枯只叹,仙君的心思总是浮云遮眼,几重天光也不可窥见。
如今已无琐事,只待打道回府。
望枯:“好了,回十二峰罢,既在旁处,就不必挥霍修为了。”
风浮濯:“好。”
他没有捎带女子,像扛物去扛女子,如何都不对——再者,她衣着甚是单薄。
他碰何处,都是趁人之危。
望枯:“他们抱我时,总是两手抬我,既然倦空君顾及名节,就不必伸手,我是藤妖,留我一个能抱的地方,就能稳稳当当了。”
说着,她跳起身,双手勾上风浮濯的肩颈,待到脚下离地,又张罗续兰也跟上。
望枯:“续兰,快过来,你抱紧我的腰身便是。”
风浮濯:“……”
这一声,他叹了整个春秋。
风浮濯再未多问,只是微微屈膝,将望枯拦腰横抱。
顺道,将她松了一半的肩衣往里拢。
而待之续兰,风浮濯则是蹲下身,任她跳在自己肩上。
风浮濯:“可以如此?”
望枯笑弯了眼:“正是如此。”
风浮濯无须御剑,无须腾云驾雾,何处有风,何处便起身。或是轻功了得,拿片叶当路。
望枯勾着他的脖子并未撒手,他也不恼,反觉疾风时,侧身来挡,宽慰一声:“可有不适?”
望枯:“没有的。”
其间,也不乏有同样回峰交差、三五成群的修士。撞见此景,两两相对,大眼瞪小眼。
一人声如破锣,天也嫌聒噪。
——“嗬!望枯师妹莫非真与倦空君有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