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好整以暇:“你说。”
望枯:“师姐标注出来的这十一个‘人’,刚好可以分去五界里。雪花、长剑只在天上有,为仙界,忍冬为草木,为妖界,结靡琴有止战之意,为佛界,明泽笔不必多言,正是魔界。”
“几方各执一派,只差人界了。可剩下这么些,银两、棺材板姑且好分,都是人界造出的物,两人也并无求仙问道的心思,刚好合了凡人之身。”
“可玉壶、刀疤眼、胖葫芦、铜镜这四人安置在哪里都不对。他们原先是凡人身,又死伤几回,且尚未飞升成仙。只有刀疤眼颇有殊异,生出心魔,成了邪鬼。除开仙界,还有魔界这一去处。”
无名接话:“望枯的意思是说,与其说无法安置,不如说放在哪里都可以。”
望枯眼前一亮:“正是此意。前面这批分好的人,大多都在所属地界中名列前茅,自古总有优胜劣汰的规矩,我便大胆揣测——这些名列前茅者,有权分走后头这些人。”
无名难定一论:“意思我懂,但想法好似过于激进了。就拿休忘尘与师尊说,前者深谋远虑,连自己都能算计其中,更不会在乎这些颇有资质却难有大为的小人物,或有可能。但师尊素来与世无争,先前那次,还被天道摆了一道,怎会不管不顾将旁人推进火坑?”
望枯:“师尊尚未成神,是我私心偏爱,才将她划分在仙界,若是将她从这一列剔除,师姐再看看这些人合适么?”
无名沉思:“……的确。”
望枯:“这便对了,即便银柳良善问世,即便我心不在此,即便万苦尊无意争斗,只需休忘尘一个明里暗里的引导,岂不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无名恍然大悟:“我好似懂了你的意思。”
她慌里慌张用筷子逐一指去:“人与仙、妖相对,佛与魔相对。舍竹帝君从未在人间露面,倒是休忘尘总以决策之身剑指天下,已是代由仙界行事。”
筷子尖儿又戳去如丝丝细雨的结靡琴弦,与一指宽的明泽笔上:“仙魔大战,也是休忘尘一手挑起,但最终元气大伤的却是佛界与魔界……难怪佛界说要支援,休忘尘便一口应下,属于是意外之喜啊!”
望枯:“未必是意外之喜,哪怕他们不找上门来,休忘尘同样会想法子让他们去的。发动战乱这样大的事,舍竹帝君定会多方交谈,佛界应当也有献言,两方商榷之间,佛界与十二峰中定是出了什么过节。否则,以弋祯法师的性子,未尝会带所有佛修一起撑场子……”
无名:“更何况,你曾说过,倦空君当初帮扶魔界可谓相当卖力,莫非这过节恰是因他而起的?”
望枯将信将疑:“……极有可能。”
且多是休忘尘挑衅在先。
无名把玩筷子:“倦空君在魔界丧命,如今便是醒了,身上也沾染了魔气,成了万年来唯一一个佛魔双修之人,已是乱了五界的秩序。”
望枯颔首:“是了,万苦尊的魔界也被毁坏一空,还险些害得魔界与妖界也心生间隙。休忘尘知道人性多疑,才屡次三番用这种法子栽赃陷害。”
无名撇嘴:“他们如何,我是弄明白了。那你呢,望枯?你在这里头充当一个什么身份?旁人姑且都只扰乱一两处,你却每一处都有涉足,休忘尘引你行事究竟有何用意?”
望枯紧盯“长剑”,茶水勾出的一笔,却要湛出锋芒:“他的意图很是干脆,就是让我毁了所过之处。”
无名另眼相看:“望枯,你有毁天灭地的本事么?”
“没有。”望枯答得毫不犹豫,“哪怕有,也需有先提条件——破结界,才有后话。比方说,银烛山遍地是鬼修,无法抵挡天道,只能任它宰割。”
无名若有所思:“那如今没了天道推波助澜,又该怎么行事?”
望枯话锋一转:“商老板曾接过几单风水生意,说是哪户人家枉死,整个村子的风水都会被殃及。无名师姐可知,那时商老板用了什么法子解决?”
无名通晓民间志怪话本,张口就来:“凡人并无除鬼的本事,定是用了有灵之物镇压——譬如,修葺庙宇。”
望枯两眼弯弯:“无名师姐说对了,却只对了一半。商老板压根不想花大钱,仅是让我拖来一块纹理顺畅石头,打在凶宅门前,美名其曰为‘镇宅石’,便不了了之。”
无名:“因此,望枯是被休忘尘当这‘镇宅石’了?”
望枯咧嘴笑:“正是。”
无名上下打量:“无论是休忘尘所制的白骨偶,还是民间由厌胜之术传开的巫蛊偶,皆是些歪门邪道。可镇宅石,多是图个吉利……”
望枯兀自接话:“对,巫山妖怪大多将化人形的那一日定为生辰,而我,生于闰年七月十五,商老板说我八字至阴,与吉利毫不相干——休忘尘看中的正是我这天生晦气的命理,到哪儿都能瘟上一物。”
“望枯,你有生辰啊?那为何瞒着不说呢,先前师尊还对我旁敲侧击过几次,本想给你过个生辰宴,谁曾想……”无名的声色急转直下,“慢着,七月半?若我不曾记错,正是你来此十二峰的前一日?”
望枯木讷:“是的。”
无名咋舌:“……”
——生辰当日还做这背尸的行当,命比龟甲硬。
只盼望枯也与寿龟一般,续得万年长生。
望枯宽慰:“无名师姐何必牵挂在心?这么些年,生辰礼我都是稀里糊涂过来的,不过也好,过了更好。”
无名眉头上扬:“这话落到师尊耳边,可又要心疼得夜不能寐了,你啊,若是过会儿回了师尊面前,切莫提这些了!”
望枯:“我自然知道。”
无名松懈后仰:“好,你与我说的这些,大体意思我都明白了。无非是想借用你的‘晦气’,压制这些过往的人与事,省得乱了休忘尘的计谋,对么?”
望枯似是而非地摇头:“倒也不算……我的本事没有这么大。”
她只知休忘尘是有心利用,旁的,通通如坠迷雾。
无名:“哪里没有?不然为何找得到我?又为何只有你能复原这些。”
望枯心虚垂首,里外皆懵懂。
无名随手挥走桌上的水字:“那回去的法子呢?可是也能迎刃而解?”
望枯还真有对策:“我有提议……”
“叮铃——叮铃——”
她话音戛然,帘卷西风。夜月撒把粟米投喂给楼阁远处的江水,胜过浮光跃金,顺道拨弄窗边铃铛,一舞清脆。
望枯不由看去,美景误入眼中,无名还跟着赞叹:“虽说我与望枯是被迫留在这里的,但此情此景,难能一见,实属值当。”
望枯欲言又止:“……是。”
实则,望枯于曦州与十岁的风浮濯,所遇的那场画舫游星河,比眼前的景致更为真切。
无名回身看:“怎么?语气闷闷的,望枯是不甚喜欢么?”
江风相似,夜有不同。望枯不愿扫了无名的兴,但的的确确谈不上喜欢。
这摇铃之声好似是有意在捉弄望枯。
她生扯话端:“只是心里一直揣着事,暂且看不了其他。”
“哈哈哈!不喜欢就不喜欢嘛,骗我做什么?”无名搭起她肩,邀着下行,“刚好,茶馆都要打烊了,趁着夜未深,赶紧找个住处去,你与师尊所历的险事那样多,今夜不得都说一遍?”
“叮铃——”
伴着一股推她前行的风,银铃又响一声。
望枯再回看,直觉未必骗得了人——
它到底在提醒自己留意什么?
无名率先下一阶:“望枯,你不是有话没与我说么?还愣什么神?”
“……是有。”可望枯的话矛,竟鬼使神差地打了个转弯:“无名师姐,若是我猜错了呢?”
无名报之一笑:“哪里错了?再者……”
“叮铃——”
第三声。
霎时,无风无澜,望枯却毛骨悚然。
“不对……窗外那里好生古怪。”无名同样觉察到了什么,拿出青史剑,一掌推走望枯,“你先走——”
“叮铃,叮铃,叮铃。”
无名那清晰的呼喊声,就此如断线纸鸢,杳无音讯。而那本该没有份量的银铃,却成了整齐划一的“催促”,朝东西边来回晃动,驱赶无名跌落长阶之下。
她那只紧握望枯腕心的手,也轻轻释然。
望枯倾身跟去,谁一轻笑,将她两眼吹灭了。
他声缓,步缓,人亦轻慢。
“错了就错了,错几百次也无妨。非但无名会体谅你,我也会的。”
望枯“瞎了”,但并未哑巴。
可对休忘尘,又有什么能说的?
休忘尘好似遍体鳞伤,更行一步,更觉沉重:“是啊,望枯对我恨之入骨了,又怎会有话可说?只是……我对望枯却有太多想说的。”
望枯的偏执作祟:“我不想听。”
话音刚落,休忘尘从后圈揽望枯入怀。
望枯本想挣脱,但休忘尘不会如她的愿。
以自身躯干“钉死”她的身也就罢了,这回还狠心得多,像是在抽走望枯身里的“线”,线与血肉共生,疼得她险些晕厥,浑然站不稳。
休忘尘抱她在怀中,隔着青丝这层屏障,发了疯吻上望枯的右耳:“望枯,你做了坏事。”
望枯扪心自问,也不知何来坏事。
若寻得“中意人”,行一欢愉床事,便称得上“坏”。
那休忘尘就不该立足于世了。
“望枯,我不高兴。你本该可以瞒着我,为何要认呢……”休忘尘将她越搂越紧,纵是如此,也不愿放过她的半句心声,“你明知我这般喜欢你,却误以为我只是想利用你?”
“太狠心了。”他嗤笑着,纵容着,戏谑不恭着,可到了下一句,又忍不住如痴如醉着:“若我上回,是与望枯吻唇道别……今日可否就不会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