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毛的父亲王朝荣,因为妻子饿死在荒山野外,心情沉重,天气寒冷,腰腿的风湿病痛得他大汗淋漓。俗话说,天冷怕刮风,人穷怕生病。可王朝荣就遇到这样的日子,病痛、饥饿、寒冷,多方面折磨着自己,晚上就睡不着,就跌跌撞撞在屋里摸索。他有些脑子乱麻麻的,眼前飞舞着金色的苍蝇,饥饿导致的低血糖,眼花昏乱,想到这日子没有盼头,成分又不好,身体又差,出不了劳动力,家人挣的工分,分红少得可怜。三个儿子,最小的一个五岁,换来的粮食不够吃,老大老二都成人,为了多留下一份粮食,不想拖累他们,这喉咙三寸气还是早点断了好。与其这样活受罪,不如下土去见阎王算了。这么想着,就摸到墙角,找到根绳子,颤抖着握在胸前,眼泪一个个滚出来,沿着脸颊,从腮帮上滑落下来。
王大毛的父亲移着沉重的脚步,艰难走出门去,回头看了一下家门。
在心里自言自语:“别了,亲爱的孩子们,别了,苦难的人世间,他仿佛看到前不久已故的老婆向他招手、呼唤。那个声音来自很远很远,是山的那边,泪眼折射出老婆做好的饭菜,热腾腾的,香喷喷的。那是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老婆还生了一堆篝火,外面是金色的阳光。他这样想着走着,又一次回过头来,看了最后一眼飞燕村的模样,雪花扑打在他头上,这雪挺好,他伸手撮一小点雪花放在嘴里。他想,自己将走向他认为神圣的地方,那地方什么都解脱了,这么想徒然有些幸福感。这么一走,告别了痛苦、饥饿、寒冷、批斗,我死后真变成人们所说的鬼魂,我一定要来这当权派家闹鬼。他们斗我,折磨我,让他们也尝尝我鬼魂的功能。解放前,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世事一变,这日子便暗无天日,回顾一生,活着算个球,被贫协主席踢来踢去,我剥削过谁?没有!他想,这是他爹一辈不会做人,留下的因果报应,远处赶马车路过的人,他父辈就抬着刀横在大路上,说你马太瘦,没资格走我们村,要路过可以,留下买路钱,就因为这事呀,还有自己也有错,不该用香火烫人,换来个恶霸地主。我算个球的地主,过去像样的好地没一块,但愿这一死后,换回点村里人对子女的同情,啊,别了,亲人,我走了。”
借着夜里的雪色。他东倒西歪,来到飞燕村那棵老核桃树下,找几个石头堆起来。勉强爬上去,将绳子拴在树枝上,费力地将头套进活动扣上,闭着眼睛,深深吸口气,双脚用力将石头蹬翻,身子突然往下沉。“啊”的一声惨叫,他仿佛看到自己曾经用绳子栓着菩萨脖子拉倒的样子,脚手挣扎一阵,便断气了。
在这棵树下,结束了一生,最终交给了生养他的黄土地。
话说,“啊”的一声,吓坏了正在茅厕拉屎的小脚老太(其实,小脚老太并不老,也只是40来岁,因为脚小,是人们给她的绰号)。排便是很舒服的,本来就要快拉完屎的她,由于阴森恐怖,一股凉气从背脊上窜,毛森森的,汗毛一波又一波地打到头顶,将没拉完的屎也随着缩进肛门,索性将眼前拳头大的石头,用来擦屁股眼。慌忙着把裤子系好,东张西望,准备走。那些饿坏的狗,激动不安地从她身边窜过去,抢着那堆冒着热气的屎,突然“妈呀”,一个马趴,跌倒在地上,手刚好抓住刚才擦屁股的石头,往狗身上打,骂道:“狗日的,这些臭狗,懒狗。”她愤怒地将手中的石头砸向龇牙咧嘴的狗群,一条瘦狗以为是同伙咬它,也顾不得抢占有利位置,几条狗便打起架来。
“汪汪,汪汪······”
被咬伤的、劳力不强的狗,夹着尾巴“呜呜”地嚎叫着选择离开。
小脚老太嘴里骂着,手里有股臭烘烘的气味,正好找不到擦手的地方。农村没有自来水,想到路边那棵核桃树可以擦手,她喘着气,几乎小跑步往回走,脚下的雪被踏得“哧哧”地响。来到核桃树下,她刚好要伸手去树皮上擦屎,抬头望见一条黑乎乎的似人非人的挂在树枝上,脑袋歪斜着,嘴里吐出很长的舌头。人吊死后,舌头由于绳子地牵拉,压迫喉头与舌根,舌头便伸出来。难怪小脚老太惊叫着:“我的妈呀。”她失魂落魄,三步做两步,就跑回家来,脸色苍白,神色惊愕。
小脚老太是食堂的管理员朱老科的女人,这个人从来吃穿不缺,平时偷些粮食藏在家里。有句话说,饿死的伙夫有八百斤,她也不胖,经常带着几个委员开小灶。昨晚,她吃得太多,半夜肚子痛。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担忧,肚子疼时,就要上厕所,拉完后,要舒服些,她自己知道是有时候暴食,消化不良。上个月,到王修莲家搞到些草药。修莲说,你这是痛泻,要吃“痛泻要方”,便开了一个方给她。结果她去公社医院抓药,嫌药贵,没抓。回来后又找到修莲,修莲是不敢收钱的,这么多年,自己占了王修莲很多便宜。修莲无奈,抓了一些小南木香、野枣子根草药给她,效果很不错。可是呢,药停了,病又发作。她猜想:这个坏分子故意不让我病治好,等明天,叫她再弄点药来,反正王修莲成分不好,我也是农村的红人,谁不给我面子,我随便像唐僧一样,念紧箍咒,我看你孙猴子能耐几何,这些专管分子最怕运动。小脚老太就这样想。
小脚老太并不知道悬吊着的是王大毛他爹,惊魂未定,总以为撞了鬼。而王大毛一直以为,父亲去上厕所,不会出事,自己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渐渐亮了。
“大毛、大毛!”门外的王修莲大声叫道,声音急促。
看到门也倒了一块,王修莲疑惑不解,这家人,昨晚发生了难以理解的灾难。
不见回答。又大声吼道:“大毛,大毛,你爹上吊了,小发财的,你还睡着干什么?”
大毛惊慌地问:“什么?大婶。”
王修莲说:“你爹寻短见了,快出来呀。”
兄弟三人吓坏了,悲痛哭喊:“爹呀,你怎么能这样?”
天大亮,雪还纷纷扬扬,小脚老太一直认为昨晚闯鬼,同时很早起来,看个究竟。
树上吊着个雪人,只有一只脚有只破鞋。另一只不知到哪里去了,或许早已被大雪掩埋。
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哪来的棺材,请人来抬死人,要花费钱粮。这个家连生活都成问题,怎么办啊?大毛试图去队里借粮,抱着希望来到队长家。
大毛哀求道:“队长,我父亲去世了,想向队里借点粮。”
保光头说:“队里只剩下一半种粮了,那点粮食借给你,其他人是不是不活了?”
大毛哭着说:“抬人上山,总得吃顿饭吧。”
“没有,明年的种子不可能也吃掉。你也不想活了,你不想想是什么年头?”光头说的是实话,同时他对大毛痛恨入骨,想起日他妈的事件,让光头下不了台而生气。
王大毛垂头丧气,含着眼泪,灰溜溜回到他家的茅草房。两个年轻孩子,呆在已经死了多时的父亲身边,泪水转来转去,嘤嘤地哭泣。
大毛说:“二毛、三毛,队里借不到粮,这怎么请得动人呢?听说队里干扫雪的活,请来的人没有工分,估计都来不了,咱们拖去埋了。以后谁叫老子抬死人,叫我声爹也不去,最好是各家死了各家抬。我去请富农贾包子、王郎中家人来帮忙,结果队长这个杂种养的发话给社员:不准任何人帮忙,这是报应,否则是觉悟有问题。大家都怕怕被扣上帽子。”
三毛最小,哭得最令人心碎。
大毛也不去请人,带着二毛去王家坟山挖了坑。
中午,雪花稀稀拉拉地往地上坠落,风也小了许多,他们把父亲留下的所有衣服穿在父亲身上。哥俩将父亲抬在蓑衣上,往山上拖。三毛跟在身后嚎叫:“爹呀,你别去,爹呀,爹。”
这种结果,是他父亲没有想到的,他死前断定人们会给他的孩子更多同情。
大毛又气又伤心,还有恨,恨队长暗中指示队里人不要帮干恶霸家,说这是报应。
在雪地里,大毛带着哭声,自言自语地说“各家死了各家抬”这句话,不知说了多少遍。
雪花、叹息、无奈、恨啊交织在一起。
路上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还有一条长长的,蓑衣划过的痕迹·····
人什么时候会疯掉,要么太高兴,要么过度悲伤。王大毛显然是后者。有时候,他脸上滑过一丝神秘微笑,他估计是脑子快出问题了。
“各家死了各家抬。”自言自语,断断续续,有时上气不接下气,就这样,在上坡的地方,他们三人猫着腰两手抓着绳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坟山吃力走去······
一个悲剧的开始,往往会来下一个悲剧。这种精神刺激,给他日后经常背着马料在荆刺与草丛奔跑,上吊时绳子突然断开,摔成腰椎骨折而埋下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