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酒铺,当然比酒楼档次差很多。
铺子里甚至没有几张桌椅,谁要喝酒,便在柜台外面喊一声老伯。
便有一个老叔冒出来,提着大酒壶,往桌上一字排开的碗一斟。
一手交铜板,一手拿碗。
一饮而尽。
隋准走近一看,有不少是衣着简朴的书生。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碗酒,便能聊一天。
看来,这是穷人版的风月酒楼了。
正是隋准要找的。
他想好了,如意书坊不肯合作,大不了他找一批书生来抄一抄,先把那百来份订购对付过去。
现在就是找书生来了。
找便宜的书生。
隋准叫了一碗酒坐下,拿眼不断搜寻,看看哪个书生显得最穷。
然而,他屁股还没坐热,一个令他两股战战的声音便响起了:
“天助我也!小兄弟!”
一个又矮又皱巴的小老头,风一样刮过来:
“我可找到你了!上次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隋准:……
翘屁嫩男颤抖了。
老者却满是喜悦,招呼斟酒的老伯:
“来二碗酒!”
老伯却不动,只是笑:
“老也,你这个月的酒钱还没结过呢。”
老者白了他一眼:
“先上酒,我还能欠了你的不成!”
老伯依旧是不动。
老者发狠了,从衣襟里掏出一个东西,朝柜台扔去:
“喏,先顶两碗酒总可以吧!”
隋准揉揉眼睛。
如果他的视力没出现问题的话,那应该,是一本破破烂烂的,《四书》?
旁边的书生们笑起来:
“老也,又典书啊?”
“老也,省着点,你的书也该典完了吧?”
“老也,要不你也请我喝杯酒,我让你教我一道鸡兔同笼……”
大家哄笑开来。
老者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反而从鼻子里哼气:
“哼,破书而已,非我所欲也,典完就完了……”
大家又笑:
“是啦是啦,反正你以前可是巨富,几本书怎么会放在心上呢……”
反正就是拿他当笑料。
趁大家插科打诨,隋准想故伎重演溜走。
但这回老者把他看得很紧:
“小兄弟,酒不喝啦?时也命也,正好到我家去,我有几道千古难题与你深入探讨。”
隋准菊花一紧。
还是不要太深入吧!
“老先生,我有事,先走一步。”隋准客气客气。
可这老者白目得很:
“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隋准:“……我正要去如意书坊找几本书,再见。”
老者拉住他:
“去那破地方干啥?要书找我呀!”
隋准:?
“哈哈哈哈!”人群仿佛被触发什么嘲笑开关,又笑开了。
“小兄弟,你走大运了,快跟他走吧!”
一个书生笑得手里的酒碗没端好,洒出些许。
其他书生附和:
“就是,他说他可是三十年前成阳县最大的书商呢,你信你就去!”
“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笑作一团。
“三十年前成阳县最大的书商?”隋准精准抓住关键词。
老者脸色有些不自然:
“非也非也,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你有印刷设备吗?”隋准开门见山。
然后敏锐地感觉到,老者攥着他衣衫的手,收紧了。
“没有。”老者干巴巴地说。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隋准大喜。
“印刷设备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他问。
“哪里也不在!”老者口气变凶了:”没有印刷设备,什么都没有!“
“你跟不跟我探讨千古难题?道不同的话,赶紧一拍两散!”
他的态度很是激烈。
隋准的心中却越发笃定。
“好吧。”他面露遗憾:“你不能给我印刷设备的话,我的一些,就是比如我的学识我的见解,还有我的算学技巧,都会被毁了。”
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背九九乘法表!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听得在场人一头雾水,以为他发疯了。
一开始,老者也不甚在意。
但当背诵进展到二序列:
“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
电光石火之间,算学狂热爱好者,抓住了世界的规律!
“天呐!”
老者的眼睛激动得充血发红:
“世间竟有如此精妙的算学术式!神人,神人也!”
可是,隋准背完三序列,戛然而止。
老者挠心挠肺:“就完啦?不应该啊?下面的呢?”
隋准:“印刷设备在哪里?”
老者立马变锯了嘴的葫芦,嘴巴闭得紧紧的。
隋准站起来就走,遗憾的声音散在风中:
“唉,我的学识我的见解,还有我的算学技巧,只好失传了……”
“不!”老者忍不住,终于发出悲怆的呼叫。
“不能失传,我带你去找印刷设备!”
隋准又来到了浴堂巷。
“不能够吧?印刷设备在这里?”他满是怀疑。
老者,真实姓名庄邺,因为满口之乎者也,被人称为“老也”
老也白了隋准一眼。
要不是这小子有神一般的算学才华,他高低得削他一顿!
“我家在这里,印刷设备当然在这里。”
老也硬邦邦地说。
隋准更怀疑了:
“你家在澡堂里?”
老也差点跳起来:
“看着挺聪明的,怎么那么没眼色啊,啊?什么我家在澡堂,是澡堂全是我家的!”
隋准眨眨眼。
不明白。
老也只差没掐人中:
“整条巷子,都是我的,他们租我的地皮租我的房子,这下懂了吗?”
隋准:……看来巨富之说是真的?
难怪澡堂掌柜那么忍辱负重,还尊称他一声“庄老”。
原来是包租公驾到。
“你那么有钱,干嘛还用典书换酒?”隋准更不明白了。
老也的脸卡住一秒。
随后又重新露出不屑一顾。
“反正都是废物,换一碗酒是它最后的价值。”
可你的表情不是这样说的。隋准心想。
看起来有点失落,有点悲伤,有点怀念从前。
两人走进浴堂巷深处的一座宅子。
很大。
大到隋准再一次确信,眼前这干巴老头,真的是三十年前的巨富。
哦不,或许现在也是巨富。
整条巷子的包租公啊。
宅子虽然很大,但是毫无打理痕迹,老也一推开门,门上簌簌掉落的灰尘,就把两人给埋住了。
“咳咳咳咳……”老也狂咳嗽。
隋准新买的衣衫和精心洗的澡,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