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和季慕礼跟着一起回了病房。
病床上的顾海洋扣着氧气面罩。
呼出的气体在面罩上形成氤氲的白色，将他的脸全都模糊，只能隔着白雾看到他的眼睛不停在闪。
“医……医生说，”顾婉清声音发颤，“抢救无效。”
她话音才落，苏柔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顾惜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揉了一下。
她在顾家做女儿的这些年，纵然受过许多委屈，可看着一个曾经和自己朝夕相伴的身影即将消失，心里还是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揉了揉鼻尖，强定心神：“他要见我，做什么？”
顾惜的声音控制得很好，听不出失落，只能听出冰块一样的冷漠。
顾婉清唰地看过去，咬着嘴唇，满眼愤恨：“顾惜，爸爸都已经这样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好好说话？
和顾海洋吗？
即便心中不是滋味，可那也只是因为多年生活在一起的习惯，突然被抽离罢了。
真要问顾惜会不会因为顾海洋要死了，就原谅过去种种。
她的答案是不会。
那些伤害都是实打实存在的，她做不到熟视无睹，更做不到顾婉清所说的‘好好说话’。
见她不语，冷漠的脸上甚至看不出丝毫反应，顾婉清气得咬牙，箭步冲上前，抬手要打。
啪——
季慕礼扣住她的手腕，侧身挡在顾惜面前，冷冽的双瞳直勾勾盯着顾婉清，幽幽道：“你敢。”
“慕礼，你……”顾婉清咬牙，埋怨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眼睛一红，她委屈地询问，“你就这么护着她？”
季慕礼没回答她，转头对顾惜道：“既然来了，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咳咳——
似乎是感觉到了外部的纷争，病床上的顾海洋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
他瞳孔浑浊，视线带着病入膏肓的模糊感，仿佛失去了焦点。
“海洋。”苏柔哭着扑上前，“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顾海洋没答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唇一开一合。
隔着氧气面罩，他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格外清晰：“顾……顾惜呢？来……来了吗？”
没想到他回光返照前第一个叫的人竟是顾惜。
苏柔身子一僵，侧头带着几分恼火看向顾惜：“你爸爸在叫你。”
闻言，顾婉清也不再阻挡，侧身让开条路，将顾惜放了过去。
病床上的面色白得厉害，没一点血色。
因为刚刚失血过多的缘故，他没多少力气，嘴唇都在发颤，转个头都像是用尽了所有气力。
顾海洋无力地看向顾惜，嘴角颤了颤，竟露出个笑容。
他搭在床沿的手指轻轻勾了几下，低声道：“过……过来。”
纵使顾惜心中再多恨，此刻也被压下去了一多半。
她小步挪上前，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海洋。
“阿……阿惜。”顾海洋声音很轻，“你……你能坐到……坐到爸爸身边来吗？”
轰——
顾惜耳边轰鸣，大脑一片空白。
她垂眸盯着床上的人，眼前逐渐变得模糊。
爸爸？
这个称呼距离她已经太遥远了。
遥远到她甚至觉得，她从未有过这样东西。
可是，明明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顾海洋也会像其他小朋友的父亲那样，抱着她，用胡茬扎她的脸，开开心心地叫她‘小阿惜’。
明明那时候的顾惜遇到任何事情，第一时间都会想到顾海洋，在那时的她眼睛里，父亲也曾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可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了呢？
想着，她的身体已经率先坐到顾海洋身边。
顾海洋竭尽全力抬起手，握住她的胳膊，手指在她白皙的肌肤上轻轻点动，指尖的粗粝感和小时候抱她时一模一样。
“小阿惜。”顾海洋轻声唤，“这些年，爸爸亏了你。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怨恨我，恨我当年选择让婉清冒领你对季慕礼的救命之恩，恨当初你被人陷害爬上他的床，我没能站出来护着你。你也是爸爸的女儿，爸爸当然心疼你。”
他气若游丝，偏偏每句话都说得十分认真。
那种临终时的嘱托感，像有上万支箭同时射出，扎进顾惜心里。
即便她再怎么强装镇定，心口翻涌而起的情绪却将自己全然淹没。
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
顾惜终于绷不住，扣住顾海洋的手，抖着声音道：“你别说了。”
顾海洋嘴角扯了扯，露出个自嘲般的笑容：“爸爸……要走了。以前对你的亏欠怕是没办法弥补了。”
顾惜摇头，滚烫的眼泪不停向下滴，她泣不成声：“不用你弥补。”
“小阿惜。”顾海洋又用儿时的称呼唤她，“你……你这是原谅爸爸了吗？”
粉唇抿成一条线，顾惜倔强地没说话。
原谅了吗？
或许吧。
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难道要她在顾海洋临终之前，都绷着一口气，始终不肯原谅他吗？
她的唇动了动。
顾海洋却在她之前开口：“既然你原谅爸爸了，爸爸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顾惜点头。
“我……我走后，”顾海洋扭过头，招手把顾婉清也唤到身边。
他抓起顾婉清的手，搭在顾惜手背上：“你要好好照顾妹妹。”
唰——
顾惜猛地抬起头，原本氤氲在眼眶中的泪水瞬间消失，通红的眼睛也一点点恢复平静。
原来如此。
什么人之将死，什么其言也善，不过是他在为最后的目的铺垫罢了。
在他眼中，顾婉清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
而自己，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后备军而已。
顾海洋还没发觉顾惜的变化，撑着身子继续说：“你妈和妹妹都是柔柔弱弱的女人家，她们没办法料理顾家这个烂摊子。你……你一定要保护照顾好她们，把顾家重新撑起来。好吗？”
呵。
顾惜被气笑了。
原来顾海洋也知道顾家是烂摊子。
原来他这么心疼顾婉清和苏柔，不希望她们支撑这个烂摊子。
所以，他宁可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这个烂摊子甩给自己？
顾惜冷嗤：“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