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南抿唇,从缝隙处流露出浅淡又无奈的笑意,觉着自己身上寒意差不多淡了,走近几步,到凌当归旁边,微微俯身,看清楚那剑鞘上的划痕蹙眉凝神,颇为心痛惋惜。
他记得这把剑被陆温白看中并要去了,练了几日,伤了手,自那之后就不练了。魏氏迁怒这把剑,令人拿去割草劈柴,后来因锋刃太利,便收起来了。他被赶出陆府前几日,还听陆温白缠着魏氏,说要将那把剑重铸。
“我还以为这剑早就没了。”
凌当归紧张得不行,但陆观南却不像往常那样追问到底。
凌当归松了口气。
陆观南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无声笑了笑,“所以世子是专门冲着这把剑去的?”
“当然不是!”凌当归矢口否认,“我只是恰好!在陆府的宝库里看见了!而已!就是单纯地想用这把剑!羞辱你!而已!让你每日都看得到摸不着!心里挠痒痒!”
绝对不是他主动找到陆朝雨,问出苍雪剑所在的位置,绝对不是。
陆观南应了一声,不信的样子。
凌当归有点恼羞成怒,将剑藏在被子里,斜眼道:“看够了吧,这剑是我的了,你不许觊觎。”
“好。”
觊觎别的。
凌当归暗示:“这可是你的剑啊,你难道没想过半夜来偷吗?”
“没有。”
凌当归懵了,左右上下打量陆观南,感觉这男主哪哪都不对劲,他琢磨片刻,小声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他真的很可爱。陆观南低眉淡笑,声音也低,“世子殿下无所不知,不如猜猜?”
“……”凌当归绷着脸,两只脚从水里跳出来,搭在木桶边缘,“凉了,再加点热水。”
陆观南照做,轻慢地将热水倒进去,凌当归竟离谱地觉得他的动作很温柔。
……见鬼了。
“可以吗?”陆观南问。
凌当归双脚放进去,点点头,屋里静默片刻,凌当归打破:“喂,你怎么也不问我陆辰荣和尤笠他们的事?”
陆观南顺着他的话回答,“正要问,就怕世子不愿理我。”
“?”凌当归听到这话只想冷笑。
陆观南于是说:“世子今晨气势汹汹地走了,我还以为会将他们打一顿,没想到是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脸面,还是世子更厉害,大手笔。”
凌当归冷哼一声,“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他午时跟着那几人去白马楼,特意坐在隔壁。
凌当归穿到这个世界来,并未动过怒。但在当时,是真的火气直冲。
陆辰荣那些人在盘算着,如何将陆观南从祁王府骗出来,迷晕送至南风馆,去伺候男人,要将他折磨得欲仙欲死,要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观赏……实际上他们说的话比这些还要难听百倍,甚至细节到床上。猥琐的笑声,周密但恶毒的计划,淫词秽语滔滔不绝。
凌当归强忍住愤怒,才没有踹了屏风,将那些人揍半死。
他在最快的时间内,换了计划。不过虽然计划成功,还是有种气没出够的感觉。凌当归咬了咬牙,一群人渣,后悔没有把他们套上麻袋打一顿。
其实当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凌当归的愤怒中掺杂着后怕。毕竟断袖传闻,跟他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若陆辰荣的计划真的得逞了,凌当归这辈子会自责到死。
“你在生气?”
不知何时,陆观南离得很近。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超级帅又棱角分明的脸,凌当归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吓我一跳。”
“是世子想事情太入神了。”陆观南漫不经心,“世子在想什么?好认真,我叫了几声都没有听见。”
凌当归摸了摸微烫的耳垂,“没什么,没生气。”
陆观南的目光落在他的耳垂上,“刚才明明生气了,是那些人说话太难听吗?”
“没有没有!烦死了你!”又来了,这刨根问底的劲,凌当归推开他,拿过毛巾囫囵擦了脚,撩开被子往里面一缩,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有些闷又骄傲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本世子要就寝了,你还不退下?”
蒙在被子里的凌当归听到一声轻笑。寂静之下,声音显得尤为明显。端起脚盆,吹灭烛火,再吱呀一声,门被关上。
凌当归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没由来地呼了口气,将腰带扯下,厚重的衣裳脱掉,边脱边抱怨:“热死了。”
脱得只剩里衣,再躺进被窝里,耳朵还是发烫。他呆呆地看着房梁,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男主变得那么温柔。凌当归翻了个身,避开伤势处,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男主是不是以为他做这些是为了他?
凌当归恍然大悟,起了鸡皮疙瘩,不行,明天必须得再多强调几遍!他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绝对不是为了陆观南!
情绪一时激动,碰到了伤口,疼过之后,偏高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
夜色浓深,陆观南吃了酸,挨过又一个月的金蛇毒,呆坐原地许久,待那疼痛渐渐收敛消失。洗漱收拾后,去院子里倒掉脏水,树下鬼鬼祟祟躲着李十三。
陆观南只当没看见,将水往树根处倒。
“陆大公子!”李十三跳了出来。
陆观南:“你大半夜不睡觉?”
夜里,李十三兴奋异常,“我在收集素材啊,我打算把《恨海记》重修一下,这近距离观察就是好,你与世子的关系跟我听到的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今天世子带回的那把剑是你的吧?他居然给你带回来了啊……”
陆观南纠正:“你没听世子说吗,他让我不要自作多情,苍雪剑不是给我的。”
“哎呀,得了吧。”李十三嗤之以鼻,“人家世子都有一套贺长生了,还占着那把名不见传的剑做什么?”
陆观南略作思索,“在我面前晃悠,让我不舒服。”
李十三被逗笑,“多大的人了,这么幼稚!除非世子当着你的面作践那把剑,划来划去,或者把剑给斩断,我就信那不是给你的。”
“这样。”
陆观南看李十三又顺眼了点,随口应了几句,准备回屋,忽又顿住,转身,看不清神色:“你怎么知道贺长生。”
“陆大公子,天天窝在我那个书铺里,诸事不问,是写不出话本子的。”李十三笑着,“这清都,谁不知道祁王殿下宠溺世子,去岁生辰,专门请名满天下的最顶尖的铸剑大师,精心打造一套武器,名叫‘贺长生’,为盼世子长命百岁之寓意。我爱四处取材,自然知道。”
陆观南想,倒也是。当年这一套“贺长生”进入清都,声势浩荡,知道的人并不少。
……
夜已经很深了。
风吹拂过竹叶,落叶无声。一道如竹身影亦是悄无声息地进入东梧阁,脚步若落叶,无声无痕。
因为伤势,凌当归这几日睡得都不太好。今天做了太多事情,好多画面在他的脑海里穿来穿去,大脑皮层异常活跃,眼皮和脑袋很沉重,介于一种睡又没睡的状态内,昏昏沉沉睡过去,但又混沌地有了点外界残存的意识。
那道身影在罗帐后站了一会,静静地看着床上睡得不安稳,眉头无意识蹙起的人。
片刻后,走到床边,席地而坐,高度刚刚好。
凌当归眼皮动了动,呢喃着:“明天必须再去多强调几次,那把剑……不是为了……为了陆观南……”
陆观南听见了,弯唇一笑。
他不会再怨恨命运戏耍他。
凌当归睡得并不踏实,猝不及防地一脚踏空,浑浑噩噩地第N次睁开了眼睛,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与陆观南大眼瞪小眼。
凌当归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幻象,就是陆观南本人,当场就开骂:“你有病啊!大半夜不睡觉来我房间?想偷剑?还是想杀我?剑你偷不走,我你也杀不了!”
陆观南任他骂,绝不还口。等到凌当归累了,他才缓缓开口。
“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
凌当归表情扭曲,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从床上坐起来,“你真有毛病啊?把我吵醒就为了这?我叫什么名字?你有病?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我不好。”
陆观南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心下后悔,不该这个时候来的。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晚越是清醒,于是便偷偷过来了,就来看看,却没想到凌当归也睡好。可是人都已经吵醒了,他那个喧嚣了一整夜的问题,就藏不住似的冒了出来。
“我睡不着。”
凌当归气得牙痒想咬人,“你睡不着就来骚扰我?那我睡不着是不是也可以去骚扰你啊?”
陆观南没有任何犹豫,“可以。”
“……”凌当归牙更痒了,“我想咬你。”
陆观南拽开窄袖,露出冷白洁净的手臂,几道很浅的疤痕和生死蛊的印记在黑夜中仿佛不存在。
凌当归大脑正热,神志不清,张嘴就咬,牙齿磨着肌肤。
陆观南身子一颤,奇异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同山间水流一般贯穿全身,他垂眸看着少年凌乱柔软的头发,喉结动了动。
凌当归彻底清醒了,甩开他的手臂,羞耻感迟钝地咕噜咕噜冒出来,像滚烫的沸水。不过这一切都怪陆观南,大半夜潜入他的房间,还问他叫什么名字。
越来越搞不懂男主的行为和脑回路了。
凌当归没好气道:“我就叫凌纵!问一百遍一千遍我也就叫凌纵!骗你我是狗!”
此话不假,他大名真的叫凌纵,凌当归是爷爷给他取的。
同名穿书定律嘛。
陆观南慢吞吞地翻下衣袖,问:“那……我可以叫你阿凌吗?”
“?”凌当归满脸写着“你有病”,“当然不行了,你想什么呢!我怎么说也是祁王世子吧,你这么叫我,我还要不要面子啊?”
陆观南企图讨价还价,“我就私下这么叫你,平时唤你世子。”
“滚滚滚!”凌当归烦得很,觉得莫名其妙。
“阿凌。”又温又柔,像在哄人。
叫得凌当归耳朵又烫了,他气得从被窝里掏出苍雪剑,拔出一部分剑身,“你再叫!”
陆观南不叫了,斗胆将剑身推回去,“阿……苍雪剑真的很锋利,还是放在别处吧。”
“关你什么事,我就爱抱着你的佩剑睡觉!”凌当归瞪他,“赶紧走,不然我喊人,让东梧卫群殴你,你就等死吧。”
陆观南怕他又激动到牵扯伤口,便先离去,“你好好休息。”
“哼。”
人走了之后,凌当归将剑搁在墙边,上下排门牙磨了磨,懊恼地疯狂薅着头发,陆观南有病,他也有病,怎么就真的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