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袭的号角响彻全城。
街面上的百姓们沉默又迅速地退回到漆黑的家中。
在敌袭的号角声中,他们怨恨地看着傅家沿路点燃的火把。
更愤恨地看着让傅家为她点起火把的轿中女人。
不是这些烧了一路的火,北羌人不会夜里来袭。
敌袭危急,远胜一切。
崔泽和范涛两个都急奔起来。
二人一个披甲,上城墙迎战,另一个回官署,组织后援。
青州城城防现在脆得就像一张纸,一捅就破。
夜半,金星沉没天际的时候。
青州城北面的雁北门被北羌砸出一个洞。
崔泽顾不得许多,点了一队将士,舍命杀出去。
他以攻代守,一路杀进北羌铁骑的深腹。
等天亮,他满身血污,任飞星驮着他回到雁北门时。
雁北门上的大洞已被横七竖八的木柱子钉着重新封好了。
雁北门外,崔泽身后,跟着他回来的除了一百来人的青州兵。
还有十来具全无血色,脸庞如冰似雪的青州兵的尸体。
崔泽满眼苍凉,“司马,雁北门你带人修好了啊。”
范涛灰头土脸,满脸羞愤,“修补上了,但又拆了一家百姓。”
“范某有负林帅所托。”
他走到崔泽身旁,拿袖子为崔泽马上驮的亡故的百夫长擦净了脸。
“我也有负他们。”
“怎么我就垂垂老矣,拿不动杀敌的刀呢!”
崔泽想宽慰范涛两句。
可他搏了一夜命,连抬嘴皮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想倒下,大睡一场。
偏偏这时,傅家派了一匹快马来。
快马上的仆人道:“朝廷特使与家主请林帅与司马大人过府一叙。”
……
崔泽骑在飞星上,随着引路的仆人,第一次踏进青州傅府。
傅府的墙一道又一道。
傅府的门也一道又一道。
这里像是跳出世外的一方小城。
墙内绿竹犹翠,腊梅如金,香风送安宁。
墙外……
崔泽自嘲一笑,还说什么墙外?
光是从墙外踏进来的满身血污的他,已经够和这方一尘不染的世界格格不入了。
……
傅家正堂由檀木雕筑,遍地生香,暗雅幽沉。
整座正堂空旷宽大。
大得像丽山行宫那般的皇家别院。
亮起的天光照不亮这么大的正堂的每一处。
此时此刻,崔泽和范涛就坐在昏暗的阴影里。
他们的对面,林念瑶高坐主位。
她品着好茶,熏着清幽的香。
林念瑶看向崔泽的眼中满是鄙夷。
“瞧你一身的血,实在是难看。”
她放下茶盏,转向陪坐在下首,金灿灿天光中的傅家家主傅深。
“傅家主,你看啊。”
“他撇下我,不惜一切跑到青州来,就为了当他肮脏的主帅。”
“看见他这个脏样,要不心里过不去,我真不想要他了。”
傅深乐呵呵地笑出声。
他挥挥手让下人为崔泽和范涛端上同样典雅的香茗。
“林侯也是,来见夫人,怎么不梳洗梳洗?”
傅深端起香茗,劝酒似地先饮一口。
饮了茶后,他笑呵呵地道:
“女为悦己者容,这赘婿嘛,也差不多吧?”
“对吧,林侯?”
范涛闻言勃然大怒。
他的须发险些全炸起。
他怒目而视,怒瞪着傅深。
傅深端起茶盏,赔罪似地又饮一口。
崔泽起身按下范涛。
他平静地劝范老头坐好。
崔泽转回身,对上傅深后,平静里多了一股不要命的冰冷疯狂。
他抄起手边的茶盏,啪的一声精准无误地摔在傅深脚边。
傅深被惊得跳起,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崔泽。
崔泽带着他那身沉重的乌甲缓缓坐回去。
“傅家主上的茶,我算喝过了。”
崔泽大马金刀地坐着,将手肘压在膝盖上。
“没见过我这样上来就掀桌的?”
“今日你便见到了。”
崔泽将目光转到林念瑶身上。
他漆黑一片的眼底带着猩红。
“我这些粗鲁手段,都是托夫人的福,被她训出来的。”
“你说是我?”林念瑶一怒之下抄起茶盏。
她也将茶盏连汤带水的,在黑檀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什么时候不是你逼的我?”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凄怨冲到天上去。
“我才是被你害成这样的人啊!”
林念瑶恨极了,端起桌上放的锦盒。
她不顾颜面地将锦盒的盖子掀掉,露出里面装的东西来。
锦盒里,丝绒衬着的是一块乌底描金的灵牌。
牌位上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正是林念瑶的爹娘,前任的广平侯。
牌位的云头上錾的祥云流金,一看就是宫中尚宫局制作的御赐之物。
林念瑶取出牌位,捧在怀中。
“我奉圣命,来为我爹娘祭奠招魂。”
面对林念瑶,崔泽很久没有过通达心扉的钝痛了。
七年前救下他的那个女孩子,也是捧着牌位的。
她那时连唏嘘都很温柔。
“我奉圣命,为我爹娘扶灵。”
“走了快一千里,总算把他们接回家了。”
“诶,中元节快到了,在门前摆家乡的吃食,才能招回飘散异乡的可怜鬼。”
“你们青州摆什么?”
“我祭奠爹娘的时候多摆一份。”
“雁北门外,我看见死在我爹娘身边的人,都很可怜。”
崔泽来不及感受翻天覆地的物是人非。
他听见傅深迫不及待地追着林念瑶的步子,向他进攻。
“前任广平侯夫妇之事,我也有所耳闻。”
“两位为接应我青州被俘的百姓,惨死在雁北门外。”
“林夫人,我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不冒犯吧?”
林念瑶捧着牌位道:“事实如此,怎会冒犯。”
她将牌位举起,“我要敞开雁北门,祭奠我爹娘,为他们招魂。”
范涛一拍桌子,再度怒不可遏地站起。
“你怎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没了多少才换来雁北门重新关上?”
林念瑶放下牌位,将它摆在桌中间。
她擦了擦牌位上并不存在的灰。
“不想死人,你们议和不就好了?”
“要快些,别耽误了我爹娘的祭典。”
“你!”范涛胡须一颤,差点没被林念瑶激得晕过去。
崔泽攥紧才斩过北羌人的长剑。
他裹着满身的乌甲站起来。
身上的染的血顺着层层交叠的甲片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滴落的血在黑檀地板上很快汇成连片的血渍。
崔泽将坠在腰上的剑压得横斜。
“林念瑶,我没听清。”
“请你对着你死去爹娘的灵位,把话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