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好几日,郑则终于要杀猪了,正是曹酒头家那只吃粮食长大的大肥猪。
因震惊于昨晚夜谈得知的内容,林家兄弟来后,周舟像是头一回见到林淼,忍不住要盯着他看。
周舟从厨房望去,三人此时正站在院里说着什么,林磊比划个不停,说到激动处还会拍掌,笑得很爽朗明快,笑容很感染人,郑则手里拿着刀具,时不时点头,说一两句话,林淼则是抱胸站得笔直,静静听着……
两兄弟的性格真是完全不一样,看了好一会儿,周舟仍旧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安静内敛的林淼,喜欢的是活泼好动的武宁,且武宁并不弱小,他甚至比大多数人有本事,真的会有汉子能完全接受这样的宁宁吗……他又把目光移到旁边的林磊身上,和弟弟相反的哥哥,又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还没等周舟仔细想,郑大娘捧着红艳艳的新鲜辣椒走进厨房,说道:“娘把辣椒剁一剁腌一腌,过两日咱们吃剁椒鱼头。”
周舟说好,挪到一旁揉面,又抬头往院子看,郑大娘也凑过来,顺着他目光看去,“他们仨说啥呢,石头这么激动。”
周舟揉了两下面团,想了想还是开口:“……阿娘。”
郑大娘:“昂,咋了。”
周舟:“村里捞鱼那日,我听到好多婶子阿叔讨论村长小儿子咧,说他前途光明,听着,像是都想说他家亲事。”
郑大娘听后笑了笑,继续剁辣椒:“那不能够。林启宁在镇上读书每个月还领粮食,若是他将来考上秀才,村长家的田地都不用缴赋税,谁不知道他前途光明,但是啊,”郑大娘话音一转,说:“桂嫂子可看不上村里的人家。”
“你没瞧见另一个林姓读书的,至今也没说亲吗,都在物色更好的亲事咧。”
“村里的人想得太简单,只看得到考取功名后的好处,看不到供人读书的难,孩子嫁过去,不知道是享福还是吃苦噢。”
周舟想到了村长家的房子,虽说也是青砖房,但看着也有年头了,他们家田地不少,也未见房子有翻新。
郑大娘继续说:“要我说啊,没有那条件就别攀那高枝,选一户相当的人家,和和美美过日子反倒踏实,先苦不一定后甜,先甜,一定先甜咧。”
周舟:“先甜一定先甜……嗯,阿娘,我还听到有人讨论石头和阿水咧。”
郑大娘这回停下剁辣椒的动作,看向窗外,原先站在院子里的仨人已经离开,去了篱笆空地杀猪,她叹了口气:“唉,那两个孩子是顶好的,但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有什么用?”
早年村里对林家双生子的议论和谣言,可畏可怖,这么多年过去,虽说大伙儿已经能接受他们兄弟的不同,但心底的初认知却很难改变,多少会有些介意。
周舟试探着问:“……那阿贵叔和秋叔会同意,同意孩子上门吗?”
郑大娘摇摇头:“那不能够。你阿贵叔当年分出来单过,立起门户不容易,他不会同意儿子上门的。”
又说:“你秋叔,自然是依你阿贵叔的,他最看重的人便是成贵了。你别看秋哥儿如今笑盈盈,和顺美满的样子,他啊,早年是苦过来的!”
周舟用纱布笼着面团醒面,拿了碗装辣椒碎,挨着郑大娘身边认真听,“秋哥儿娘家在很远的偏僻山村,穷啊,那家人说是嫁儿子,其实是把秋哥儿卖了,若不是遇到心善的林成贵接回家,他如今还真说不定呢,唉。”
“若是成贵不同意上门,秋哥儿也不会同意的。”
周舟听完沉重地点点头,他是如何也说不出什么了。
*
村里刚分完鱼,家家户户都吃上了荤腥,不会再买猪肉,杀完猪吃过早饭,郑则打算直接拉猪肉去镇上。
出门前郑则牵着周舟回房,他今日想带周舟去办一件事,不能穿太扎眼。
“找身稍微素点的,旧点的。”
周舟点点头,他很听郑则的话,也不问原由,按说法找了身适合的衣服换上。
牛车走在路上,周舟挨着郑则,闷闷不乐,郑则偏头看他,也不打扰,他等周舟想好了自己开口。
果然,周舟抱着他的手臂问道:“郑则,阿贵叔手脚痛的毛病,能不能治好啊?”
阿贵叔的病不好,秋叔就不好,想起温和说话的秋叔,若是这样好的人不能长久幸福,他想想就难过。
郑则还以为他要说林淼的事,没想到是阿贵叔。阿贵叔老毛病了,早年干活太狠,身体劳损来得迅速,“看过大夫,说要温养,按摩热敷这些都有做,药也在喝,秋叔看得紧,他现在重活也没做了,慢慢会有缓解的。”
周舟见能治,松了口气,他抱紧郑则,小声说:“你干活也不要太累,钱慢慢挣就好了,不要生病,知道吗?”
原是担心这个,郑则空出一只手拍拍他,保证道:“嗯,我知道,我会长长久久陪着你。”
周舟安心许多。
路过一处有树枝低垂的树,这附近的树无主,也不能结果,周舟让郑则停下,他跳下牛车,跑去折了一根带叶子的枝条,这个用来赶苍蝇好使咧。
今天肉摊上来了熟人,醉香楼的伙计丁杰又来了,这家伙一来就斜靠在摊子边上闲聊:“……红烧狮子头也有,不过老贵了,腰上的钱袋不能重得把腰带坠下,都不敢点这道菜……”
这是在说醉香楼的菜式了,周舟被他逗笑,问他就没有便宜的吗,“有啊,花生米嘛,点得多还能当添头送……”
又聊了一会儿,郑则让周舟看摊子,他跟丁杰走到一边,问他上次打听的那两人有没有消息,丁杰:“醉香楼里还真没问出来……若是他们犯了事,我还能帮你打听打听,我堂兄就在衙门里当差,给他们打点打点,兴许还能问出个一两句。”
郑则当即拿出钱袋,掏了两块小银子,拉过丁杰的手塞到他掌心,“隔壁村丢了女儿的人家,也算我远亲,老两口伤心欲绝,我想帮帮忙……”
丁杰想了想,应下了,“成,但我不敢打包票能问出来啊。”
郑则表示理解,说他能帮忙已经很感谢了。
丁杰照常买了两根猪蹄,郑则只收了他一半的钱。
趁着晌午来买肉的人少,郑则拉着周舟跟他说自己的想法,“你若是想要摆摊,我是支持的,但心里仍旧不放心,就怕赖大赖三在附近,认出你来……”
“我和你成亲,好不容易过上有夫郎的好日子,我不愿意冒险。”
“今天收摊后,我们去城西,你带我去当初他们活动停留的地方看看,好吗?”
周舟抱紧了郑则手臂,心里也有不安,“要是找不到他们怎么办?”
“不会的,只要他们还在平良镇活动,咱就能找到。”
旧事重提,周舟内心不安,他四处看了看,见肉市上各个摊位都是些较为熟悉的面孔,来买肉的客人也都自顾自地挑选,没有行为怪异的人,也没有盯着他打量的人,稍稍放松了一些。
曹酒头养的猪肉质肥美,肥瘦均匀,今天卖得很顺利,收摊后照常去钱庄把铜钱换成了银子,出来后,郑则把周舟的草帽往下压了压,又用布巾搭在他脖子上,让他时不时捂着脸,“装病会不会?”郑则笑着说。
周舟当即布巾捂着鼻口,“咳咳咳”装着咳嗽几声,然后微微仰头,俏皮地看着郑则。
郑则失笑,学得还挺像。
两人边往城西赶去。
“……他们停在一个,香火店门口,然后和伙计有争执,驴车便往后挪了挪……”
他们在城西拐来拐去,终于找到了周舟说的位置,香火店门口并没有特别之处,不远处的街道有摊贩聚集摆摊,看起来并不是正规市集。
周舟又说:“接着,‘吴妈妈’就出来了,就在这里。”他指着一棵歪脖子树说道,他记得赖三把驴绳绑这儿了。
“我看见有衙役来,便从摊贩小道那跑的。不知道衙役有没有抓赖大赖三。”
郑则却想,看来花钱让丁杰帮忙打听还是对的。
吴妈妈是楼里的,他疑惑那楼是在哪一处,郑则把牛绳子也绑在歪脖子树上,交代周舟在车上等,他去前面看看马上就回。
“你要快点回来,我害怕。”周舟紧张蹙眉,是真的害怕,他在这里差一点被卖掉了。
郑则跟他再三保证一定很快,他绕到前头去看,这边的街道看着更为规整,酒楼与各色店铺林立。
他看到了一栋装点精美的大楼,周边店铺开门迎客,这家却大门紧闭,此时天色还算早,有些醉醺醺的汉子前去拍门,过了一会儿有身材健壮的打手出来,好言相告:“您晚点再来吧,姐儿哥儿们还在休息,晚点才开门做生意。”
郑则便知道这里是何处了,原来牛车停靠的地方是楼的后门附近。
香火店的伙计拿着鸡毛掸子,百无聊赖地倚靠在店门口,店里生意萧瑟。
他看到前头歪脖子树旁又绑着头牛,皱着眉头想,这些驴啊牛啊的,怎么都爱停在此处,但今日生意不好,他便懒得计较。
牛车上坐着个带草帽的人,看身形是个哥儿,不多时,走来位高大的汉子,先是安抚了一阵哥儿,解下牛绳,两人驾着车走了。
*
武宁醒来,先朝着楼下喊了声“阿娘!”
武婶子没好气地回他:“干嘛!醒了下来吃早饭。”太阳都高悬了,这臭孩子才起。
知道阿娘在家,武宁放心了,吊着手臂慢悠悠下楼,先给笼子里的野兔喂草,再给小花苗浇水,小苗起初长出的两片小芽已褪掉,逐渐拔高,重新长出了四片稍大的叶子,武宁心里一阵高兴,看来他能种出月哥儿说的花来咧。
“阿娘,你给阿爹装馒头的布袋还有吗?”
武婶子进厨房给他找袋子,见武宁拿了辣肉干,问他:“拿去分村里的玩伴?”上次宁宁也带了肉干,说拿去给月哥儿和他弟弟尝尝。
武宁想了想,点点头:“昂。”林淼也算村里的玩伴吧,小时候的。
武婶子叮嘱他注意手臂,不要磕着碰着,看天色差不多就回家,武宁都应下了。
“大黄!”
大黄立即起身,跟在主人身后。武宁边走边想,他昨天说早上起不来,让林淼别来那么早,不知道他这会儿到了没呢。
林淼已经等在迎亲路口,正坐在一棵大树下,和小树说话。
“……后来,你跟着他上山了?”
小树:“嗯,他说,‘你能跟上就跟吧!’我就一路跟着他走了。”
大胡子有点冷漠,但是他不凶人,小树遇到他几次,对他很好奇,这回见他往更远的山上走,便想跟着。
“他家住在山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山里还有不知名的鸟叫声,四周又静悄悄的,他胆子真大。”
林淼笑着看他,点点头,说:“猎户胆子是都很大。”
也许是阿水哥表现得很友善,小树突然变得话多起来,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你看,他还给了我这个。”
林淼接过来看了看,是一把小巧的弹弓,弓身是一根开叉的树枝,周身打磨得很光滑,弓弦好像是牛筋,或是其他动物筋制作而成,装弹丸的口袋亦是动物皮块,摸起来很结实。
小树捡起一块小石头,拉弓,瞄准,放手,石块迅速弹到对面的树干上,小树兴奋地说:“这也是他教我的!” “很厉害。”
林淼瞥见武宁从远处走来,他也从怀里拿出了东西,跟小树说:“我也有一样工具。”
是一把匕首,他拔开刀套,刀身在太阳的照射下寒光四射,匕首握在林淼手里显得有点小,但很精巧,他丢起一片叶子,举起匕首一划,叶片立马分开了,可见刀片之锋利。
武宁站在他们背后瞪大眼睛,随即大叫:“这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