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出神地思忖了半晌,突然看着手中的茶杯,惊讶地抬头问道:
“馆主莫非早知道老奴要来?”
否则怎么提前准备了茶杯?
轻寒唇角一扬:“先生沉得住气,比我料想的晚了一日。”
“我......”冯先生白净的面皮现出红晕,嗫嚅道:“不是老奴信不过馆主,只是此事在老奴心头盘踞十余年,实在不知如何说起才是。”
轻寒莞尔,笑容如融化冬雪的春风,让冯先生忐忑紧张的思绪平复下来。
“不如让我来猜猜先生要问什么?如先生信得过,就算不能滴血认亲,或许他日也能为先生解惑。”
冯先生不自觉地点头。
“先生来自宫中,您之所以流落在外与景熙二年宫中丢失的皇子有关。”
冯先生毫不意外轻寒能猜到此处,锦仙姑的弟弟遇害就是宫中在追杀同年生的少年,由锦仙姑的往事推断出来,对轻寒来说实在情理之中。
“二皇子不是丢失,而是逃脱,否则不会被宫中追杀十余年。我猜猜看,当时今上只有东宫太子一位皇子,二皇子本应是圣上期盼的天潢贵胄,这样一位天之骄子他的母妃为何会将襁褓中的婴孩送出宫外?
若是害怕皇后妒恨,或是后宫妃嫔下毒手是说不过去的。且不说有景熙帝的关照,任谁下手都不易得逞,只说送出宫外的皇子,风险比在宫中更大,做母亲的不会这么愚蠢。
所以,我猜,要二皇子命的不是旁人,正是景熙帝本尊。
可景熙帝为何要害自己的亲生儿子?若是忌惮妃嫔母家势力,不让她怀孕就是了,在皇室中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由此可见,景熙帝当初是盼着这孩子出生,或许在临产时,又有人预言他的出生会带来灾难所以,所以二皇子的母妃只好偷偷生下他就立即送走。
而冯先生你,就是送走他的那个人。”
轻寒的话如同魔咒,将冯先生带回到二十六年前。
好长一段岁月,可仔细回想,又仿佛还在眼前。
冯先生闭上双眼,微微扬起下巴,两行老泪从脸上滑过,缓缓流进嘴里,辛咸艰涩。
冯先生没等馆主继续往下推测,毕竟她已猜到了八九不离十。
“月妃,来自西临......”他沙哑着嗓子,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想起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子,脸上犹自浮现出不自觉的温柔笑意。
“西临国主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月妃的娘亲是大顺人,馆主你知道的,不管两国是战是和,总会有女人被送来送去。”
月妃,便是景熙帝登基之时,西临国主送来的贺礼。她美丽得像天上皎洁的明月,温柔善良不像在权利中心长大的女子。
景熙帝宠爱月妃,如宠天上的月亮,什么珍宝异器,好吃好喝好玩的成日里流水似的往皎月宫送,哦,对了,“皎月宫”的匾额还是圣上御赐亲书。
冯先生,就是当年皎月宫的管事太监冯传喜,冯公公。
盛宠之下,很快月妃就有了身孕。景熙帝在潜邸之时便有了长子宋元承和长女宋昭月,月妃肚子里的胎儿会是宫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
皇宫的全部目光都聚焦在月妃的肚子上,这一胎,对景熙帝而言意义也非同一般,他满心期待着孩子的降生。
可就在月妃有八个月身孕之时,钦天监呈上以朱砂书于龟甲的太乙盘,称“大游年卦巽宫受冲”,六壬课得“辰戌相刑,子午相冲”。说今岁北斗杓指兑位,主少阴夺少阳之气,于国体有碍。
圣上忧心数日,问国师可有办法。国师夜搭高台,观天象后斩钉截铁对圣上道:二皇子必会生于癸水日,癸水破丁火,于圣上真龙离火之命相克。
若说之前圣上只忧心于二皇子的降生于国体有碍,对月妃的宠爱还能让他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但听国师这么一说,却是和龙体相克,就算再宠爱月妃,景熙帝也不得不让她流掉这一胎。
月妃自然舍不得,跪地哭求景熙帝留下孩子,她愿带孩子永驻佛堂不踏出半步。
景熙帝给了月妃三日考虑,三日后便让人送来滑胎药和两名引产的产婆。
月妃毫不犹豫喝下滑胎药,半个时辰后产婆上前按压月妃腹部引出死胎,才发现腹中并无胎儿。
看着急匆匆闻讯而来的景熙帝,月妃笑着合上双目,气绝而亡。
原来,月妃在当夜就服下催产药,提前三日生下二皇子,交给冯公公送出宫去给唐嬷嬷。唐嬷嬷本是月妃从西临带来的侍女,年过二十五,进宫没多久月妃就求景熙帝给了恩典放出宫去。
冯公公拿着月妃给的金银细软,想着她说,走,走得远远的,别回这吃人的地方来。瞒不了几天,我是必死,你若回来也活不出去。拿着银钱,带好孩子,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冯公公抹干眼泪,背上包袱抱着孩子趁夜出了宫门。到知春里找到唐嬷嬷暂居的地方,将月妃的话转告唐嬷嬷,孩子交给她照料,两人哭了一夜,又悄悄合计一通,第二日天刚亮就偷偷出了京城。
三日后,追兵还是来了,冯公公将银钱交给唐嬷嬷,让她照顾好小主子,自己去引开追兵。
就这样,一路逃一路躲,就是二十六年。
近十年,宫中已无人再追查二皇子下落,冯公公才又回到京城。
冯公公是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也和唐嬷嬷彻底断了联系,但活下来了,便想着能知道小主子的下落,也算没辜负月妃娘娘的托付。
京城,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遇到唐嬷嬷的地方,他们都从这里走出去,如今便回到这里等。
不曾想冯公公遇到崔轻寒,变成了梦华仙馆的冯先生,近日见了太多记忆里的旧人,尤其看着高大英武的太子殿下,就会想自己的小主子如今是何等模样。
人就怕有了念想,这么一想就收不住,看到崔长安滴血认亲,冯先生就想如果他能凭着记忆找到和小主子相似的人,那是不是就可以确定身份了。
至于怎么让人相信他的话,怎么能取到圣上的血好像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二十六年,如果能让他再遇到小主子,遇到唐嬷嬷,冯先生觉得,其他的事再难都不算难,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是万分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