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切的哀嚎和呼啸的风随着鹿言这一句话的落下,如同潮水一般退下,接着声势浩大的雨声就代替了原本的一切。
鹿言睁眼起身,只见自己站在了一望无际的长阶之上,黑夜里狂风骤雨模糊了天地界限。
鹿言想开口询问1317,可刚张口就眼尖地看到了一把油纸伞一点点往上挪动。
鹿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去,望见了大气磅礴的琉璃瓦拱门,檀木的牌匾上清晰地刻着——云瑶门。
他心中隐隐有了想法,还没等1317开口,就疾步地向油纸伞的方向跑去。
“宿主!”1317惊呼一声,连忙跟上。
云瑶门的长阶好似无穷无尽,鹿言跑得气喘呼呼才勉强看清了伞下的人。
是月升和月思岚。
月思岚钗横鬓乱,裙角沾满泥水,怀里死死护着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正疾步往上爬。
月升衣襟湿了大半,提着裙摆,努力地追在月思岚身后。
鹿言心里的猜想得到了验证,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月思岚。
“江熹泽献祭后,还留着一口气,可万剑宗乃至其他宗门无人愿意医治,生怕祭祀出现问题。月思岚求遍天下医修无果,现如今云姬娘娘是她最后的希望。”1317眼里透着同情语气却很平淡。
鹿言目送着月思岚路过自己身侧,眼里都是不忍。
云姬娘娘数十年出关一回,非有缘人不会亲手施救,其他医修都不愿施以援手更何况请她出面。
鹿言收回眼看向阶梯的尽头,云瑶山下,雨幕之中,隐约可见万家灯火辉煌。
明明是同样的景色,上次来云瑶门高高兴兴,惊叹美景如画,说想看见雨夜中的万家灯火。
如今看见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鹿言凝望着这一切,只觉得眼眶发热。
他回首,月思岚已经走出很远很远,看着她被雨朦胧的背影,鹿言只觉得遥不可及。
“宿主。”1317轻声唤道。
“嗯,我知道。”鹿言垂着眼应声,朝月思岚的背影追去。
“水月派月思岚,求见云姬娘娘!请云姬娘娘救救吾儿!”鹿言还没追上远远地就听见了叩门声和月思岚的呼喊。
意外的是,月思岚的话刚出口,就有蓝纱蒙面的云瑶门弟子接见了。
鹿言加快了步伐,在大门合上前钻了进去。
云姬娘娘似乎是知道月思岚会来,不但让弟子接见了她,还让人将她引至了自己的房内。
雅阁内,明亮温暖的烛火静静燃烧着,头发披散卸去面纱的云姬娘娘靠在小榻上,神色倦懒。
“云姬娘娘求求您,救救他吧。求您……”月思岚眼泪涌了出来,见到人的那一刻差点跪下,幸好云姬娘娘伸手虚托住了她。
“不必如此,你坐吧。”云姬娘娘指了指身侧的小案对面。
月思岚摇了摇头,咬了咬唇又说:“云姬娘娘我知道您向来不轻易出手……但求您救救熹儿,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一命抵一命也可以……”
云姬娘娘轻声叹了口气,借着烛火看向襁褓里脸色惨白陷入沉睡的婴孩。
“我自然是可以救他,但我不能保证他能活多久。”云姬娘娘轻声道。
“您的意思是……”月思岚的眼泪不再掉了,抬手拭去泪水,连忙问。
“你也知道。”云姬娘娘轻声开口:“令郎在祭祀成功之时就应该丧命了。正常的祭祀需要身怀神骨之人献祭一整根神骨以及滋养神骨的血肉,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仅用半根神骨就祭祀成功了,这也是他能存活至今的原因。”
“我是可以让他醒来,像正常孩子一样长大,但是他很有可能会被再次献祭。我能感受到现在的封魔祭坛并不稳定,随时会需要再次献祭。令郎已经被献祭过一回,已经是封魔祭坛认定的祭品,所以只要他还活着无论在天涯海角封魔祭坛都会再次将他拉来献祭。你明白吗?”
月思岚呆住了,半晌也没拉回神来。
“而且就算我能让他醒来,他日后也会成为一个不能修仙不能习武的废人。”云姬娘娘又补充道,看向月思岚的眼里满是不忍。
天生神骨的孩子,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一旦入道修为定是一日千里来日登仙。
可这孩子……云姬娘娘又叹了口气。
“那……那最多,最多能活多久……”月思岚好像找回了自己的三魂七魄,喃喃地问。
“不会超过二十五年。”云姬娘娘话音刚落,屋外电闪雷鸣。
“救……求您救救他。”月思岚苦涩地开口,眼泪再次涌出。
鹿言闻言垂下了眼帘,心口堵塞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1317也识趣地没有说话。
电闪雷鸣,帷幔纷飞,模糊之中鹿言见云姬娘娘又是一声叹息。
眨眼间,场景变幻,云姬娘娘的卧房消失不见,熟悉的房屋布局在鹿言眼前展开。
屋内,月思岚趴在摇篮旁拿着拨浪鼓在逗正在弯着眼笑的婴孩。
月升和星落立在一旁也挂着笑。
1317偏过头去,居然看见鹿言也跟着在笑,他忍不住摇了摇头抬手继续变幻场景。
依旧是熟悉的地方,摇篮里的婴孩已经开始牙牙学语,月思岚拿着布老虎笑靥如花地让婴孩再叫一遍。
转眼间,场景切换至院落,孩子已经开始学走路了,月思岚和月升拿着玩具不断地鼓励着。
场景变幻,江熹泽一岁了,周岁那天各大门派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来了,宴会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片,好似不再记得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只有月思岚虽然是笑着的,但眼中却冷若冰霜。
“宿主,时间不允许,我们加速吧。”1317看鹿言脸色冷得可怕,说道。
鹿言点头。
得到了鹿言允许,1317加快了场景的变化,一切如走马灯流转。
江熹泽跑跑跳跳不会再摔跤,开始识字念书上私塾,交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再大一点他学会了挑食,学会了和别人打架,学会了毫不心虚地撒谎,也学会了顶嘴。
他一天天地长大,月思岚始终在身边,就和商伯颜说的那样,月思岚太娇惯江熹泽了。
鹿言甚至觉得月思岚有些魔怔了,每一分一秒的眼神都不愿从江熹泽身上离开,无论江熹泽闯多大的祸,月思岚都帮他兜底。
甚至江熹泽十二岁都陪着睡,嘴上老说着担心江熹泽怕黑怕打雷。
但其实江熹泽根本不怕黑也不怕打雷。
也是因为这样,骄傲的江少主在背地里被人嘲笑了,他的朋友们没有人是真心的,甚至会在背后笑他是大小姐。
于是十二岁的江熹泽第一次动了杀念,他拿褚寻给他的那些法宝打伤了那两个弟子,而后落荒而逃。
江熹泽逃回自己的小院,月思岚往常一样站在门口在等候他回来。
月思岚看出江熹泽的不对劲,将人迎进门后关心了几句,可却惹恼了江熹泽。
那是江熹泽第一次对自己母亲破口大骂,也是月思岚听到过的最伤人的话,深夜里她甚至还在小声抽泣。
可是即便这样,翌日夜晚月思岚还是候在屋里等江熹泽回来,甚至给他准备了礼物。
“瓷娃娃?您还把我当小孩吗?谁会要这玩意?”鹿言站在门外,眼看着江熹泽接过月思岚手里的虎头帽瓷娃娃而后将其摔到了地上。
瓷娃娃在月思岚脚下碎成无数瓣。
“不要就算了,你上床睡觉吧,娘收拾一下来给你讲故事。”月思岚背对着鹿言,鹿言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听出来这一句话里的心酸与无奈。
“啧。”鹿言烦躁地啧了一声,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讨厌那张明艳精致的脸。
鹿言心里忍不住骂了两句,他原先以为江熹泽是知道自己被献祭才会嚣张跋扈到处欺负人,因为他知道全天下都对不起他。
可谁知道这人单纯就是被宠坏了。
但谁也不能说月思岚的不是,毕竟江熹泽是她拼了命生下来又拼了命保下来的。
因为曾经差点失去,如今疯魔了些,也可以理解。
那边江熹泽还在不依不饶:“讲什么故事?我不需要。您可以不用再来陪我睡觉了,我已经长大了。”
“可是……你怕打……”月思岚的手被瓷片划破,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想找到理由留下,可却被无情打断:“我根本就不怕黑也不怕打雷!是您自己一厢情愿地这么以为,非要陪我睡觉,我不需要!”
“熹儿……”月思岚还想说什么,江熹泽已经不耐烦起来了,他踹开月思岚面前的碎片:“我说了不需要!您也别收拾了,您一个大户小姐能不能不要每天像个丫鬟一样跟着我,出去吧,我自己睡。”
月思岚怔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半晌才回过神来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却还是想挽留:“熹儿……”
“磨磨蹭蹭干什么?我说走!”江熹泽语气更甚,仿佛月思岚再说几句他就能暴跳如雷。
“要不……娘明天再走,今天先再陪你一晚,你看这么晚了,又要下雨了……娘先……”月思岚一只脚已经抬起,可越过门槛的那一瞬间又缩了回去,不死心地继续劝说。
“你要我说几遍?我说滚!滚!我不需要!你听不懂人话吗?你知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我的?!他们说我是长不大的奶娃娃,是大小姐!他们都在笑话我!都是因为你!”江熹泽被月思岚弄得彻底没了耐心,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凳子,手里的茶杯也甩了出去,擦着月思岚的肩过去,在鹿言脚下四分五裂。
月思岚被江熹泽吼愣了,鹿言也不敢相信五指攥地紧紧的,1317甚至觉得只要江熹泽再多说一句话,鹿言就能冲上去和他对骂。
“你给我滚出去!”江熹泽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说着。
“熹儿……”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闪电破开夜空衬得江熹泽的脸十分可怖。
“滚!给我滚出去!”江熹泽再也忍不了,上前猛地推了月思岚一把。
鹿言见状大惊,连忙去扶,可月思岚的身体穿过他跌坐在了地上。
江熹泽没有丝毫愧疚和犹豫,狠狠地关上了门——“滚回去找我那没用的爹吧!以后这里再也不欢迎你!”
“你tm是不是有病!”鹿言看月思岚摔倒,一拳捶在门上,骂道:“江熹泽!你tm良心被狗吃了吗?!”
鹿言回过头去,只见月思岚捂住脸在抽泣,手掌擦破了皮,手指上还渗着血。
鹿言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在人身边蹲下,表情动容地看着。
“哭哭哭!你要烦死谁?!滚回你自己房里去!”鹿言注视着月思岚不到片刻,一个茶盏摔在了门框上,接着江熹泽暴怒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月思岚连忙止住哭泣,狼狈地爬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
雨落了下来,月思岚的身影消失在了雨幕中。
鹿言一个人呆呆地跪坐在原地,指甲抠进了肉里。
“还要继续吗?”1317垂头问。
“看,继续看。”鹿言低声回复。
场景继续飞快地变幻起来,鹿言看到了江熹泽是怎么一步步变成到处欺负人的跋扈少爷,看到他怎么将年幼的孩童推倒在地,看到了他拉帮结派对着忤逆他的人说打就打;也看到了每每至深夜会偷偷跑来看儿子的月思岚,看到了她雷雨天三更被雷惊醒连伞都不带就跑去见儿子。
鹿言甚至看到了,一向温婉贤淑的月思岚歇斯底里地和江徵吵架摔东西,还有在议事堂面若冰霜地说要处死晕倒在宗门口的半魔少年。
而那个少年就是因为天灾跑来避难的楚允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