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价真涨了?”
“是,也就这几天吧,听说先是城中几个大机户,突然开始囤积生丝,又四处打听丝源,然后其他机户也开始跟风,就这样涨起来的……”
织染局里,魏进忠与贾艾才从外返回,准备回居住的庭院,而高四也才清点好库房内贮存的丝料,准备找魏进忠商量机户申领印标事宜。
走到庭院门口,就碰见返回的两人,高四连忙后退半步,欲行跪拜,口中称道:“魏中使……”但一张口就被魏进忠打断。
“免了吧,有事?”
高四立即回道:“正是,想与中使商量一下用印之事。”
“进来说吧,”魏进忠未做停留便进了大门,贾艾紧随其后。两人边走边继续说,也不忌讳有外人听去。
高四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一道进了庭院。
“是不是泄漏消息了?”魏进忠继续方才的对话。
在他们身后的高四闻言,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谁会泄漏?奏疏才寄走,就算八百里加急到了宫里,也要走流程,怎么也得五六天啊。”
“也是……”魏进忠两人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仿佛忘了高四还跟在身后。“话说回来,丝价涨就涨吧,俺提改桑为稻不也是想丝价往上涨吗……”
高四心中慌乱,脚底也磕磕绊绊,还好俩人走在前面,看不见他此时的窘态。但他也很快做出调整,试图掩下异样。
“魏爷,既然是想丝价涨上去,标下有个主意,不妨一试……”
“说来听听。”
“干脆咱们再放出一些谣言,说朝廷已不许外省调粮入苏松浙皖,来迫使南方实现粮食自给,以后湖广、四川等省余粮全部用来接济边镇,以充边饷。”
“欸,这法子好!那就这么办……”
两人前面走着,高四默默跟在其后。穿过游廊就到上房,踏跺下,魏进忠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过来。
高四不防,脚底拌蒜,差点撞上魏进忠。吓得他赶紧刹住,“诶诶,魏爷,小的……”
魏进忠睨他,笑了一声,道:“高大使,进房再说。”
“是是,”高四随即点头哈腰。
进了上房,魏进忠并未请他坐下,只道:“说吧。”
“是,”高四心中了然,“事是这样……”于是很快将那天与潘大户所言之事说了一遍。
魏进忠听后,略作考虑,便欣然同意。
不过喝碗茶功夫,高四就从房里出来。没有片刻耽误,又急匆匆地离开院子。
“还是先找潘大户去说……”他暗暗忖道。
~2~
“禁止外省调粮入苏?”
苏州府太守周一梧一早就听衙役说起传闻,不禁大皱眉头,“听谁说的?”
衙役回道:“不知,反正市井都在传,而且弄得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慌什么?”周一梧反问。
“有人以此断定,若真禁止外省调粮入苏,为了解决肚皮问题,官府必定会增加民田植稻。但如今江南已经很少有人植稻,除非官田,一般家里有田的,都是栽桑种棉。所以都怕官府一纸命令下来,让家家铲去桑树棉条,改种稻子。”
“不可能!”周一梧听得脸色渐沉,“简直一派胡言!”
“可是,不信也不行了,市面上的丝价已经在暴涨……”
一根丝,轻而易举就牵动了一地百姓的神经,仿佛是缫丝娘灵巧的手指,一捏就捏住了丝头。
而距苏州四千里之外的京城,同样有‘一根丝’,牵动了皇帝,和文武科道的神经,这根丝便是利益。
一般朝廷有大政,必先下廷议,而会官以议之前,先备揭帖。最好人各一本,若事出紧急,至少也要有节略先传看各官,方才请会。
七月辛酉初二日,
以圣母徽号礼成,朱翊钧先赐元辅沈一贯银五十两,彩缎二表里为赏。
随后,摆驾文华殿。
黄瓦红墙的殿宇,朱翊钧曾经是那么熟悉,闭着眼都不会认错他曾读书的地方。至今依然熟悉,熟悉已陌生。
朱翊钧于后殿下了龙撵,殿中设有御座,面南立一张龙屏以遮挡,廷议之所设在前后殿之间的穿廊。过去经筵进讲常设文华前殿,日讲在后殿穿廊,如今太子朱常洛的讲学,也是这般。
未正二刻,司礼监、内阁,及六部尚书已至穿廊等候,先朝北行跪拜,朱翊钧免礼赐座,随后众人落座。
按规矩廷议一般有吏部尚书主持,各部分别会奏。不过今日特殊,主持换成了掌印田义。
田义先道:“进忠所上揭帖人各一本,今日要议的内容,想必诸位已经清楚,咱家就先说两句,算给会议开个头。就说世宗皇帝,曾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而今日,诸位要议的是改桑为稻,虽然只是桑稻颠倒了一下,但都与民生息息相关。咱家以为,进忠所提其中一个观点,是不错的,如今南方产粮,除了上缴官粮之外,已经无法满足粮食自给,这在土地条件最好的江南,就不可思议。那么,江南的土地哪去了?”
田义开了头,半天却无人接话,他看了看在座诸人,对沈一贯说:“沈阁老,您是元辅,要不您也说两句?”
沈一贯没有马上接话,又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昨日想了一夜,就在思考,魏少监曾使过的一些手段,比如山东花税。朝廷国库收田赋、钞关、盐茶专卖、门摊等杂税,但花税并不能归于这些课税中任何一项。所以我就在想,花税到底是一种什么税?”
“那阁老想明白了吗?”田义问道。
“明白了一些,我以为花税就是棉花涨价之后,税增值部分的新税目。魏少监聪明在于,他并未采用其他派出税使所用的手段,而是鼓励百姓多植棉,来增加课税基数。好处是不增加百姓负担,但国库会因此增加税入,商贾也能接受,必竟羊毛只会出在羊身上。”
“但这跟改桑为稻有何关系?”
“没关系。但我想,聪明如魏少监,定会如法炮制。改桑为稻,魏少监真正的目的不在桑,也不在稻,而在丝。丝涨,绸缎岂有不涨的?涨价他才能税。但最终会受影响的,无疑是朝廷重赋之地的江南。”
“阁老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田义又问道。
沈一贯摇了摇头。
“为何?”
“我替阁老回答为何,”刑部尚书萧大亨忽然道。
田义看了看他:“好,萧尚书请说。”
“苏杭常镇之枲麻,嘉湖之丝矿,上供赋税,下给俯仰。改桑为稻,不过是求田亩之收,必不能持此女红末业。不能持此业,吴绫苏布又怎能远销海外?不能远销海外,又如何支撑朝廷重赋?”
“苏州课征之重不用我再强调,但我想说的是,正因赋税所限,苏州并不依赖土地致富,若再改桑为稻,意义在哪里?”
“苏州虽然重税,但民却不疲,正因持女红末业者多。半城皆习机业,比屋皆工织作,又转贸四方,所以才有绫布二物,衣被天下之说。正因市场之大,进一步促进织业发展,有力者雇人织挽,贫者皆自织,故民不疲。”
“倘若朝廷一意孤行要改桑为稻,那么可以预见,苏州将不再有四方商贾蜂攒蚁集,挨挤不开的盛况,丝织业受沉重打击,百姓因此返贫,再加上重赋重租……不用我再说后果了吧?”
萧大亨这番话一气呵成,田义等他说完,又望向其他人,只有户部尚书赵世卿脸上,眉头深锁,似乎有反对之意。
“赵尚书,你是户部尚书,更有发言权,不如也表个态?”
赵世卿脸色的确不好看,显然对萧的言论有看法。“既然田司礼说了,那我就讲两句。”赵世卿站了起来,“首先要说的是,我同意改桑为稻。”
“你同意?”田义有些惊讶,“为何?”
萧大亨呵呵笑了两声:“我以为在座诸位的观点应该是趋同,必竟沈阁老说的对,魏少监的目的并不在桑在稻,而在丝价,只是令我没想到,象贤居然……”
赵世卿冷笑:“哼,苏松重赋重税是没错,但是,自高祖皇帝时起就有了,并非现在才重赋重税。而且我发现你们话中都只强调重赋,却一字不提逋赋?”
“仅松江一郡,就欠逋赋数十万两,江南逋赋动辄数百万,其在苏吴就十居其五。你们不同意改桑为稻,也行,那就动脑筋想办法,让欠赋的重赋之地,把逋赋统统缴上来。”
萧大亨不由笑了:“象贤,话不能这么说,逋赋是逋赋,跟改桑为稻没有关系吧。”
“没关系?”赵世卿一听,脸色愈发不好,“那好,我就再说个事实,就在去年,杭州府的田就减了30顷,而地升了184顷;湖州府田减了79顷,而地升了28顷;嘉兴更厉害,田减了1354顷,地升了1459顷。”
“我想,这应该能回答田司礼提的问题吧——江南的土地都到哪去了?”赵世卿又转而看着萧大亨,“夏卿,你听了之后,还觉得没关系吗?”
“呃……”萧大亨一时竟被问住。
“赵尚书,”朱庚对他道,“赵尚书是济南人,想来不太知道南方的情况。嘉兴是土高水狭而浅,颇不利于田,因此而多改为地来种桑植烟。”
“那就请问阁老,南方田减地增是不是真的?欠逋赋数百万之巨,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