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
云遮雾掩的山峦曲水之间,远远传来少年的疾呼。
少年一路绕过庭院竹栏,径直奔着院落深处的一个木门冲去,木门的红漆已然掉得斑斑驳驳,可以看出有些年头了。
他一边跑着一边胡乱抹了一眼脸上的汗,到了门前一刻也没停,嘴唇一抿一脚踹开了木门。
木门撞在框上发出乒乓的干脆声响,在这个宁静的早晨显得分外的突兀。
“师父!”
少年轻车熟路,直直地奔着里屋的床榻而去。
床榻上弯七扭八地睡了一个女子,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口鼻大张地打着小鼾。
少年见状更加着急,急得一脑瓜子都是汗,他拼命地摇了摇女子,终于把她摇得有点苏醒的动静了。
只见女子睡眼惺忪地瞅了瞅少年,皱着眉头不耐烦道:“戎言啊,你大清早就来讨打吗?”
少年闻言吓得抖了一抖,但却忽而想到自己是有事而来的,慌忙道:“师父,小师妹来了。”
女子揉了揉眼睛,眼皮都被揉成了好几层,“哪个小师妹?”
“还有哪个,你女儿啊,快跟我走,慢了就来不及了!”
少年见她这个迷糊的样子一阵气恼,一把攥了她的手腕拽了摊在一边的外袍就往外走。
女子听到这忽而一怔,声音有些激动地发抖,“你说,阿梨回来了?”
“嗯,回来了回来了,快跟我走,不然就真来不及了!”少年似乎不满意她慢吞吞的动作,长伸着脖子就把她往前扯。
恍惚中的女子听到“来不及了”四个字,忽而瞪大双眼,反拽住他的袖子,问:“你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少年见突然拉不动她了,急得脸都红了,转头眼眶通红地大吼:“小师妹死了,脸都青了,那个皇帝带她来求师父给她施还魂咒的!”
女子脸色猝然惨白,白得一丝人色都没有。
“死了……”
她眼神恍惚,一把抢过少年手上的外袍,嗖地一声就不见了,轻功带起的劲风吹得少年满头黑发乱舞。
少年见状狠狠地跺了跺脚,也跟着跑走了。
房间里一直静悄悄的。
戎言坐在房前的石凳上,呆呆地望着房里瘦弱的灯火出神。
师父已经进去一天了,里面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该不会出事吧?
他抬头望了望天幕上大得出奇的月亮,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忽然,一阵婴儿的啼哭骤然响起,把出神的戎言吓得猛一个激灵。
他慌忙地从凳上跳起,拖着坐得发麻的双腿奔了过去,颤巍巍地推开了门。
老旧的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响,在这个安静的夜里,愈加让他不安起来。
他的师父背对着他坐在地上,臂弯中躺着一个婴孩,而她正在轻轻拍着襁褓,似是在安抚她。
“师父……”
地上的女子听到他的声音,动作略略顿了一下,复又继续。
“戎言啊,师父有没有同你说过,为什么她要叫阿梨?”
戎言听到那苍老喑哑的声音,心头一颤,抿了抿嘴唇,答道:“因为她出生的时候,下了一整夜的雪,院子里头的树压了积雪,好像开了满树的梨花一般。”
“是啊,好像满树的梨花一般……”
戎言缓缓向她靠近,渐渐地,他看清了满地鲜血绘成的阵法,而她,就坐在阵的中心。
他鼻头一酸,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师父,你怎么了……”
“戎言啊,我的女儿叫阿梨,你要替师父好好照顾她……”
女子气若游丝,在夜里听来有些凄异的恐怖。
戎言双拳紧握,几步跨到了女子面前,却蓦地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冰凉,呆立当场。
他的眼前,女子本来年轻光滑的脸忽然变得满是皱纹,眼角甚至还有血缓缓流出,血顺着皱纹淌得乱七八糟,滴滴落在白色裙裾上,说不出的吓人。
婴孩似乎哭得更凶了,哭到连声音抖开始嘶哑。
女子见此忽而苦笑了两声,将手中的婴孩捧到戎言面前,“戎言,你抱着,她,好像怕我……”
眼泪和着血一起交错流下,那双枯槁的眼睛浑浊得几乎看不清瞳孔。
戎言伸出抖得不成样的手,接下来婴孩。
渐渐地,渐渐地,孩子停止了哭泣,安静地睡着了。
“阿梨喜欢戎言……”女子声音很浅,顿了一顿,又道:“如果我没把她交出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给戎言做童养媳了……”
“师父……”
戎言的身体抖得像寒风中将要离枝的落叶,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了明晃晃的襁褓上。
女子虚弱地抬头看他,嘴角颤了颤,尽量摆出平时的笑脸,“戎言啊,再也没有人追着打你了……”
她用混沌的眼直视着戎言,有些哽咽地艰难开口,“师父,要走了……”
女子笑得很灿烂,瞳孔却在涣散,脸色也在暗淡着。
“戎言啊,你,还有阿梨,是师父最喜欢的孩子了……”
戎言记忆的最后,师父就是满地的血泊乱阵中,一直喃喃地念着自己的名字。古老的图腾,猩红的鲜血,如墨的长发,斑驳的白衣,这一切如一个标记,深深地镂刻在了他的心里。
还魂咒需要以他人的言令为媒开启命轮之门,实施者必遭天罚,这些都是戎言后来才知道的事。
在以后的十几年里,他一直在问自己,如果当初就知道这几乎是这么一命换一命的诅咒,他还会不会再那个鸟语花香万物复苏的早晨闯进师父的房里?
是啊,到底,会不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