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女人,形容枯槁,面如青蜡。
“嬷嬷最在乎仪表,怎么能如此蓬头垢面……卿蓝,去取篦箕来,等会儿替嬷嬷绾发……”卿蓝哭得双眼通红,期期艾艾地看了夏梨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夏梨坐在床沿,用手将嬷嬷额边的乱发拨开,手指有些颤抖,她僵着冰凉手指,伸手摩挲那脸。
她俯□,双手虚捧住锦嬷嬷的头,靠得很近,近到她清楚地感觉到那身体上的凉意,“嬷嬷,她们说你在等我回来……”她停下,嘴唇抖得厉害。
“我回来了,嬷嬷,你不是在等我吗,是不是又要怪我没有规矩……”
“嬷嬷,我就在这,你……不是……在等我吗……”
她声音断断续续,不停地摸着锦嬷嬷的头发,手紧紧攥着那冰凉的手掌。
“嬷嬷,他们不是说……若是有心愿未了……会……会作茧自缚……不能离去吗……”
“嬷嬷你不是故意……故意不想走的吧……”
“睁开眼看一眼吧……看一眼就能走了……”
“走了……走了也好啊……走了就再不用再受苦了……”
她抓着嬷嬷的手,低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那手上,她只是不停地擦干,再擦干。
“可是……嬷嬷……你怎么……怎么就这么……就这么……走了呢……”
卿蓝站在一旁,一手紧握着篦箕,一手捂着嘴巴,拼尽力气才能让自己不哭出声来。
“公主……”
“嬷嬷……你怎么能忍心呢……”
一直到卿蓝为锦嬷嬷绾好了发髻,并将她重新放平躺好,夏梨仍在絮絮地低声和她说着话,几乎是一直重复呢喃。
卿蓝见她神色木讷,不由得一惊,小心翼翼地攀上她的袖子,问:“公主,你没事吧?”
夏梨目光涣散,不知向着何处,口中喃喃自语。
卿蓝看她这副模样,鼻头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公主……你不能这样啊……锦嬷嬷会不安心的……可不能这样啊……”
她指尖轻轻动了动,抬起头来看向卿蓝,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卿蓝……”
卿蓝哭得梨花带雨,拼命点头,“在在,卿蓝在呢……还有卿蓝呢……”
“卿蓝啊……”她又唤了一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
“在,卿蓝在……”
卿蓝张开单薄的双臂,将她的身体拥入怀中,用发抖的手不停地捋着她的背。
“卿蓝啊……”
“在,卿蓝在……”
“卿蓝……”
“卿蓝在呢……”
一直到入夜,夏梨都坐在锦嬷嬷的榻前不愿起身。卿蓝替她上了灯,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退出门去,阖上了门。
“她还在里面?”卿蓝刚一出门,就看到听身后有人说话。
她惊得一抖,待看清来人是洛白以后,慌忙福身行了个简单的礼,方才道:“还在里面。”
“不说话也不吃饭?”
卿蓝往门里头虚虚望了一眼,“饭是不肯吃,说话倒是说话,不过都是跟锦嬷嬷说的,神神叨叨,吓人得紧,奴婢真担心会出事。”
他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隔着朦胧的窗纱,只能看到灯柱上跳跃的灯火,屋里的一切皆是看不真切。
“你下去吧。”
卿蓝颔首走开,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不放心地频频往房间里头看。
他推门而入。幽暗漂浮的灯光里,她整个身体都缩在帐影中,与黑暗似乎融为了一体,连呼吸都浅得不易察觉。
她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抓着锦嬷嬷那双如生冷硬瓷般的手。
“嬷嬷……你会同那些为我冤死的宫人一起……会一起回来找我索命吗……”
他侧耳听着,那忧伤哀怨的调子在这清冷的夜里听来,泛着青绿的惨淡气息。
“嬷嬷……你一直叫我背诵宫中女戒……我还从来没背给你听过呢……”
“阿梨?”他走到她面前,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声音极浅极淡,好似稍微大声一些,就会把她的吓散了一般。
她停下了口中的叨念,抬起哭得闷痛的头,愣愣地看向他。
他一身青衫,神清气爽。
而她,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她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淡漠的眼,心没来由地凉着。
“我若是当初拿纸记下……现在不知道会有多少笔账了……”
她神色凝滞,没头没脑地说着,不知是对他,是对锦嬷嬷,还是对自己。
“你有多少笔了?”
她直愣愣地看他,声音飘忽不定。
“什么多少笔?”他居高临下,音若瑟鸣。
“人命……人命账……”
他不说话。
她见他不说话,神色一恍惚,自嘲一笑。
“我方才粗粗想了一遭……约摸有几百条的人命账……都是我欠下的……都是我一个人欠下的……”
她又低了头,神情呆滞,“几百条啊……”
“因为给我试菜而中毒的宫人……因为我贪玩而被怪罪玩忽职守的侍卫……因为照顾我而被陷害的宫婢……”
“还有……因为被我带出宫……而……而命归黄泉的嬷嬷……”
她转头看向床上的锦嬷嬷,低沉的声音在狭窄的房间里局促地回荡,撞得人心神不宁。
而他,就是心神不宁的那个。
“跟我回去。”
她只望着床上的人,没理他。
“跟我回去。”
她仍然没有反应。
“明日要在城北的空地为锦嬷嬷火葬,你要疯,今夜就疯个够吧。”他眉头紧紧地皱着,袖子不轻不重地一甩,走了出去,留下她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影下,神志不清地瘫坐。
翌日,晨光未熹。
夏梨一身素缟,站在城外的荒地上。沉沉的天光里,她的黑发随风飘动,神情决绝。枯枝柴薪之上,锦嬷嬷静静地躺着,华服高髻,胭脂淡抹,澹然端仪,好似只是在沉睡一般。
夏梨的身后立着随驾的众人和泫然欲泣的卿蓝,所有人都是一身素衣,算是对锦嬷嬷的最高礼仪了。
“娘娘,奴才点火了。”刘总管举着火把,火焰被风吹得狂舞抖动,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
“我来吧。”她伸手去接他的火把。
“娘娘,还是奴才来吧……”
她摇了摇头,摊着手掌,执意要亲自点火。
刘总管拗不过她,叹了口气,松了手。
她攥着火把,一步一步地朝锦嬷嬷靠近,“嬷嬷……我亲自送你……”
她伸手握住了锦嬷嬷的手,火焰和长发一起翻飞。良久她才推开,将火把一掷,枯柴立刻被染上艳红,狂野邪风一吹,大火立刻燎开,将锦嬷嬷的身体包裹进怒放的火花之中。
黑发飞舞,素衣翩翻,红焰漫天,灰烟腾升。
她苍白的素面被荣荣火光染上了红色,鲜艳而凄美。
“嬷嬷……一路好走……”
回南风府中的路上,她一直紧抱装锦嬷嬷骨灰的青釉坛,望着窗外出神。与她同乘的还是牧徊,他坐在马车的一角,一直看着她。
“阿梨可还记得,昨日我与你说的话?”
良久,她点了点头。
“生老病死,是天道寻常。”
她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舅舅,昨天你说的时候,我觉得真是有道理。”
“那现在呢?”
“现在啊……”她木然一笑,道:“觉得真是可悲。”
他愣住了,“为何这样觉得?”
“明明难过,却装作不难过,到底是骗人,还是骗己呢?”
“流连伤痛,驻足不前,不也非故人所愿吗?”
“所以啊,哭一哭就好了,哭一哭就没事了。”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他,继续道:“要好好地送走故人,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啊。”
他颔首。
“看来,阿梨比我要坦然许多。”
她摇了摇头。
“我只是笨,不懂的事情太多,只能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昨日我不懂舅舅说那番话的意图,只随便听听,觉得舅舅你学问高,今日知道了,才觉得你用心良苦,我却不得不辜负舅舅了。”
“你有自己的见解,自然是更好。”
“舅舅,如果你是以这样的心态活过来的,想来心中一定是有不少愁苦怨结吧,倒不如学学我,活得轻松一些。”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如白瓷般的双手相叠着。
她低头抱紧了手中的青坛,无意间望见了他的手,想起自己曾想过,这是一双适合抚琴的手。
“舅舅,你会抚琴吗?”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却也坦白地点了点头。
“回去以后,舅舅可否为我抚琴一曲?”
“好啊,想听什么?”
“广陵散吧。”
“怎么喜欢这样悲壮的曲子?”
“只是想听上一听。”转而又问:“这曲子不好吗?”
“好,那就这曲。”
“谢谢舅舅了。”
青天之上,流云如絮,初阳耀得秋日的天地自朦胧中透出绮丽,清冷却又温暖。
“舅舅,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