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白家村子里。白墙黑瓦的房子之间,不时地冒出一柱柱青烟。山间地头中尽是挥洒着汗水的精壮汉子,各家庭院里的妇人们、姑娘们也都忙碌地做着各自的事。
整个村子里唯独有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不务正业的躲在村口书院外的草垛里,时而跟着私塾里朗朗的念书声吟上几句“人之初,性本善”,时而捧着泛黄的武术功法一边翻看一边上窜下跳。
毛小子无名无姓,是个十足的野孩子。听村里人说他是在一次族中大祭的时候,被人扔到祠堂门口的。他那狠心的爹娘在腊梅绽放与白雪争奇斗艳的时节,仅仅是给他包了一层极为单薄的被子便将他扔了下,再未留下别的什么,就连个写生辰八字的字条也都没见到。
那日赶来祠堂祭祖的村里人,无意间瞧见了毛小子在雪地里冻得直哭。众人心生怜悯便将他捡了回来,一家一碗饭,一家一口汤地将他养了长大。
善良的村里人虽是救了他活命,但奈何白姓族中规矩实在繁多,容不得外姓人进族入村。更何况他还是一个不知爹娘的野种,能将他留在村子里活命也已是破了先例了,所以拥有名姓这件事对于毛小子而言便更是奢望了。
族长大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留在了村里,但却始终不愿给他赐姓取名,因他自小做事便毛手毛脚的,村里人也就一直毛小子、毛小子地叫着他了,权当是有了个名字。
说来这白家村子的祖祠规模着实不小,倒不是因为屋舍建的高大,而是祠堂屋内供奉的祖宗实在众多。一张巨大的黑桌子上叠了十层牌位,满满当当地摆了四五十位祖宗。也难怪这四周皆是无人之地,荒芜且又偏僻,但却唯独这白家村子所在的小山沟有了人烟,究其原因应是这白家的祖宗们实在善于生育。
白家村子淳朴且善良,人人都是循规蹈矩,村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平静、安宁,邻里之间亦鲜有纷争出现。即便是毛小子这种调皮捣蛋的野孩子,也没能在村子里掀起什么大浪花,顶多是小时候隔三差五被族长老爷捉来打顿屁股板子。不过后来毛小子大了后便再没挨过屁股板子。并不是他长大了变老实了,而是族长老爷年纪大了追不上他,捉不住他了。
自从毛小子发现族长老爷年纪越来越大,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之后,他也算给族长老头面子,没再干砍祖祠前老树枝杈做木剑、跑到祖祠供桌上睡午觉偷吃贡品这类混蛋事,族长老爷也算是晚年生活终于落了个清净。
这日午后如同往常一般在私塾旁草垛里练着“功夫”的毛小子,才将挥起了木棍,欲要施展身法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又刺耳的敲锣声。
在小村子里长了十几年的毛小子熟悉这个小村子里的各种事物各类声响,但他却从未听过这般动静。
这番嘈杂不同于红白喜事的锣鼓声,让人一听便知是喜是悲,也不像村里大祭时的鼓点肃穆端庄,眼下锣声鼓点紧凑密集只听得人心里发慌,听得人浑身不自在。
思虑间敲锣声戛然而止,白家祖祠前的空地上多了一队手持锋利长矛的兵卒在整齐地站着。在兵卒们的身前是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一个精瘦的男人。一身甲胄架在他的身上显得极不相称,就好似这身甲胄是他从战场上仓皇逃命时捡来的一样。全然顾不上挑选尺码,凑合着地就套在了身上。
“我乃参军校尉刘长寿,教你们族长召全族人速来此处。”高头大马上精瘦的刘校尉,说完后抬了抬下巴看着面前的老弱孩童。
本是围在村口处嬉闹的孩童见此情形,顿时吓得扔掉了手里攥的泥娃娃各自慌忙跑走,边跑嘴里边喊着;“不好啦,不好啦,当兵的来啦,当兵的来啦。”
草垛里的毛小子听闻锣声将定却又再人声嘈杂,心想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便将木棍顺手别于后腰窜上了草垛。一个箭步跃上了私塾的屋顶,踩着瓦片跑了过去。
当他猫下身子伏在祖祠屋顶的时候,发现村里人也都从各处匆忙地赶了过来。祖祠前一侧是村里的众人,另一侧是凶神恶煞的兵卒,双方各站一边,场面十分严肃。
毛小子见这场面心生奇怪,想着现下也不到秋收征粮之时,怎么有这么多官兵来到村子。并且这些官兵全是凶神恶煞满脸横肉,与秋收征粮那些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大肚子县吏完全不同。
族长老爷站在一众村民前面,捋了捋胡须恭恭敬敬地对着面前的官兵拱手作揖道;“军爷,草民正是本族族长白敬贤,不知军爷有何吩咐?”
刘校尉瞟了一眼他,抬手命一旁的副手扶他下马。那知道这刘校尉一个没踩稳,从跪伏在地的小卒身上滑了下来摔了个踉跄。
几个躲在大人身后的孩童看见刘校尉出了洋相纷纷捂肚嬉笑,几个年纪轻些的汉子也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但看到面前的兵卒瞪圆了眼珠后,连忙住用手捂上了嘴巴,将孩童又向身后藏了藏。
“咳咳,你就是族长?”刘校尉有些尴尬,撇头看向族长后咳嗽了两声问道。
“草民正是。”
“全族可否到齐?”
“军爷,到齐了,到齐了。”族长连声答道。
“好,白姓族人听旨。”说着刘校尉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了圣旨,一脸正色欲要诵读。
刘校尉身后的一队兵卒听到他要诵读圣旨后,咚的一声整齐的跪在了地上,那一跪直震得地上烟尘四起,连脚边的沙砾都震颤了几分。
小山村里的众人看到面前当官的,从怀里掏出了圣旨后也连忙跪了下来。
这一道圣旨可着实吓坏了村里众人,他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别说是圣旨了,族里几代人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每年秋末到村里耀武扬威,收皇粮的县吏了。如今圣旨一出,再加之一众兵卒站在面前,再比较之前的县吏,那简直都不够看。所以全村人纷纷低头不语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刘校尉眼睛眯缝,瞧了一眼面前的村民,得意地哼了一声张嘴读道;“应天顺时,兹受明命。先帝驾崩,公子陨难,朕顺天意,登基加冕,感上天之愤怒,察百姓之苦楚。今,征举国骁勇之士为国效力,挂讨伐贼子之旗平定四方,收复我朝之土地,光复我大魏之威名。凡年满一十六之男子皆应为国出征……”
这圣旨念完后差点没让刘校尉背过气去,赶紧喘了几大口气。
收好圣旨后刘校尉四下看了看众人,见众人竟没有一点反应,不禁皱着眉头大声喊道;“怎么,你们这些山野莽夫聋了不成?”
村里众人低着头眼珠子左右乱撇着,没一个人敢先应声回答。安静了半晌后,只有族长老爷声音颤抖地回应了刘校尉;“军爷!军爷!我这一族人丁并不兴旺,还靠那三两个精壮的汉子延续香火呢,您……”族长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了两锭银子和几块上了包浆的老玉递到了刘校尉面前,想着使点好处讨好应付过去,来保全村里人。
刘校尉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见到族长献上的好处后咪得更小了。他笑呵呵地一把接过了族长献上的好处,抬眼看了看众人,手里掐算了两遍随后嘿嘿一笑说道;“我也不与你们为难,只是这圣命难违。今日我若带不回去二三十个壮丁,我也不好交差啊,你们说是不是?”说话间刘校尉四下打量的眼神,飘向了人群后方的妇人和姑娘们。
原本以为这当官儿的得了好处之后,征丁这事就有了缓和的余地,但没成想他却话里有话,族长顺着刘校尉眼神看过去后心里瞬间凉了半截顿时便慌了神。
“这样吧,你这里本该征三十壮丁,五匹骡马,三十石谷子和五十两钱银。本校尉看你这穷乡僻壤也实在拿不出这么多。”
一听到刘校尉言语中有所缓和的意思,族长老爷赶忙应和道;“是是是,实在拿不出,拿不出。”
“那就二十个壮丁参军,二十个丫头、姑娘入官楼罢。”刘校尉一脸坏笑地盯着人群里一个个水灵灵得小丫头,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本以为话锋一转的刘校尉是要体恤这小山村,体恤他白姓一族,可没想到这厮竟打上了族中妇人姑娘的主意。
族长老爷听闻后连忙惊呼道;“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军爷开恩那!”
村里众人一听这话也是纷纷跪拜求情,家里有姑娘的、有媳妇的,纷纷揽在怀里猛地向地下磕头。
“嘿嘿嘿嘿,都是为国效力,报效朝廷,开哪门子恩那!”刘校尉一脸坏笑的转头向兵卒们喊道;“来人哪!征人!”
几十个兵卒左手持矛右手握绳,听了刘校尉的号令后,直直的冲入了人群。村里众人见此情形顿时四散逃走,但奈何手无寸铁,终究躲不过长矛和麻绳。
眼看着反抗的族人被长矛抵住喉咙,逃走的丫头被麻绳捆住手脚,族长老爷跪地长叹;“苍天啊,我愧对白家列祖列宗啊!”
此时伏在房顶的毛小子见此情形后,握紧了双拳,牙关也咬得吱吱作响。一腔怒火烧得他脸上滚烫,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腰后的木棍比起兵卒的长矛简直不堪一击,况且生逢乱世最不敢招惹的便是这些兵匪,一个不留神得罪了,那真是要被赶尽杀绝了。
毛小子一忍再忍,终究是忍不住了。
因为有个兵卒竟不长眼的瞄上了他的心尖儿“念桃”!
小念桃与毛小子年纪相仿,只因小念桃出生那年前前后后整个村子都没有小孩子诞生,只有个毛小子被捡到,还是无父无母的野孩子,所以小念桃就是那些年整个村子里最宝贝的孩子。但也正是前前后后只诞生了小念桃,全村上下能玩到一起的也就只有他们二人。所以这一对小青梅竹马是真真儿的感情。
“天杀的,竟敢动我的小桃子!我跟你们拼了!”
说时迟那时快,毛小子猛地一个起身,抄起脚边的瓦片直直地砸向了那兵卒的后脑勺。这一片飞瓦不枉费毛小子这么多年摸鱼打鸟的经验,将靠近念桃的兵卒一个瓦片便砸晕在地。见一击命中,毛小子朝着念桃大喊一声;“小桃子!快跑!”
人群之中的念桃愣了一下,顺着声音抬头看到站在房顶上的毛小子后慌了神。她的好哥哥这下为了她可闯了祸了,竟然袭击兵卒!
“哥!”念桃这一声还没等喊完,众兵卒便转头冲向了毛小子。
站在屋顶的毛小子瞪大了眼睛,心想为了小桃子这一片瓦砸的值了,今儿个死便死了!既然已经动了手那便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想到这里毛小子心一横,想着先制住这个当官儿的,好趁乱找机会让小桃子和自己脱身,便弯腰顺手抄起屋顶的瓦片,疯狂地向刘校尉砸了过去。
十数个瓦片从天而降,全无偏差的尽数砸在了刘校尉的身上。
那刘校尉也不知被那一片瓦打掉了帽子,也不知被那一片碎瓦划破了喉咙,总之一阵噼里啪啦后,咚的一声闷响,应声倒在了地上。圣旨从他怀中滚落出来,掉到了一旁铺展了开来,刘校尉那被瓦片割破的脖子鲜血直喷,把滚落到一旁的圣旨染得鲜红,圣旨上连一个字都看不清了。
众兵卒被这一通瓦片给打蒙了,看着倒在地上直喷鲜血的刘校尉张大了嘴,等回过神来想去捉那毛小子的时候,却只看到那屋顶的毛小子眨眼之间又跑又跳的,踩着屋顶一溜烟儿地跑了,只留下远远的一声。“小桃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