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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最难欢聚易离别(1) 文 /

秋天的午后,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光。

没有病人的时候,小六喜欢拿一片荷叶遮住眼睛,仰面躺在晒草药的草席上,双臂贴着耳朵往上伸展,双脚自然合并,脚尖往下。整个身体笔直得像一条线,想象中好似身体可以无限延展,那种筋骨撑拉的感觉,配上温暖的太阳、荷叶的清香,简直就像骨头饮了酒,小醉微醺的美妙。

他曾经鼓励过麻子和串子像他这样晒太阳,可麻子和串子嫌光天化日下丢人,从来不和他学。所以这种美妙的感觉,小六只能自己寂寞地独享。

小六撑拉够了,缓缓收回手臂,拿开了荷叶,看到十七在切药。

麻子自从女儿出生,几乎常住屠户高家了。本来串子还能干些活,可这两三个月他整天在外面野,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医馆里只剩了十七,不过小六一点没觉得活儿比以前多,反倒更省心清闲,每次想起什么,刚想去做,发现十七已经做好。

小六盘腿坐到席子上,把荷叶顶在头上,看着十七专心致志地干活。十七一直低着头切药,等切完了,把切好的小药块仔细地装进药盒里,等这个药盒装满了,他又开始切另一种药。

小六叫:“十七。”

十七停了一瞬,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小六。

“嗯……”小六摇摇头,“没什么。”

十七低下了头,又开始忙碌。

“十七。”

十七停下,这次没有看小六,只是微微侧头,凝神听着。

“你休息会儿吧!”

“不累。”十七继续干活。

小六拿下荷叶,一边看着十七,一边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把个圆圆的荷叶撕成了一条条。老木和串子都察觉不出他在和十七生气,可十七和他都知道,刚开始十七还想赔礼道歉,他却故意装糊涂,越发客气有礼,渐渐地十七不再提,只是沉默地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把以前三个人干的活一个人都干了。

“十七……”

十七抬头看向小六,小六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咬了咬嘴唇,忽而眉开眼笑地拍拍身旁,“你过来,我教你个好玩的事情。”

十七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到小六身旁。

小六躺下,连说带比,指挥着十七也躺下,像他一样很没形象地晒太阳,十七果然不像麻子和串子,毫不迟疑地一一照做。小六眯眼数着瓦蓝天空上的洁白云朵,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虽然晒在身上的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躺在身下的草席也依旧是那张草席,可两个人一起晒太阳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比一个人晒太阳的感觉好。

小六昏昏欲睡时,十七的声音突然传来:“不会再有第二次。”

“嗯?”小六迷惑地睁开了眼睛。

“不管什么原因都不会再让你想要倚靠一下时,却找不到我。”

小六彻底清醒了,忽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小脾气怪没意思的,亏得十七竟然还耐心琢磨了一番。小六翻身坐起,挠着头干笑几声,想说点什么,老木突然跑了进来,拽起小六就跑。

“鞋,我还没穿鞋!”小六匆匆穿上鞋,快跨出门了,突然回头对十七说:“一起去!”

小六被老木拽着一路快跑,顾不上看十七有没有跟过来。

一直跑到了街头,小六刚跟轩打了声招呼,就被老木摁着躲到了几个酒缸后,老木和轩打手势,轩点点头,表示一切明白。

有人小心地蹲在了他身后,小六也没回头,就知道是十七来了。小六回头冲十七笑做了个鬼脸,调整了下姿势,笑眯眯地等着偷窥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轩大声咳嗽了几声,老木立即一副进入戒备的状态,小六也立即从酒缸缝里偷看。

三个娼妓姗姗而来,声音软糯地对轩说着要买什么酒,要几两。买完了酒,两个走得快,还剩一个慢慢地落在后面。

小六正看得不耐烦,老木用力捶了他一下,他这才看到串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和那落在后面的一个娼妓并排走着,走着、走着……不见了。

老木拽着小六又是小跑,左拐右弯,钻进了个小巷子里。串子和那娼妓躲在暗影中低声说话,说着说着,两人贴到一起,开始扭糖丝。

小六笑眯眯地看着,老木却脸色铁青,一脸伤心失望。小六侧头看十七,十七站得笔直,眼睛却看着自己的鞋尖,绝对地非礼勿视。

扭糖丝的两个人越来越激烈,女的靠着墙壁喘息呻吟,老木想冲出去,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么尴尬的事情,对小六说:“你看着办吧!”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小六顾不上理会老木,只是好笑地看着十七,十七的眼睫毛微微地一颤一颤,小六忍不住凑了过去,“大家族的子弟就是没有侍妾,也该有几个美貌的婢女吧?你身边的婢女比这女子如何?”

十七不说话,想避开小六往后退,可已经贴着墙壁了。

小六忍着笑,继续自己的邪恶,双手张开,往墙上一放,把十七圈住,恶霸调戏民女的架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是小白兔那样清纯羞怯的,还是像这个女子一样风骚热情的?”

在女人的呻吟声中,十七苍白的脸颊慢慢地染上了一层红晕。小六已经快要笑破肚子,却越发邪恶,更是凑近了,几乎贴着十七的脸,声音低沉地问:“你想要吗?”

没想到,十七慢慢地抬起了头,虽然有一点羞涩,可眼神清亮清亮,竟然溢出了笑意!

小六愣住了,半晌脑子里才冒出句,披着羊皮的狼啊!

小六又羞又恼,脸腾地红了,把气全撒到了串子身上,直接冲了过去:“串子!你胆子大了啊,都学会嫖妓了?钱哪儿来的?”

串子吓得提着裤子就跑,可习惯性地跑了两步,又跑了回来,挡在女子身前。那女子却毫无愧色,只迅速地整理好衣衫,推开了串子,对小六行了一礼,“奴家桑甜儿,与串哥儿相好,并未要他的钱。”

小六笑笑地问:“你个娼妓,陪他睡觉不要钱,不是亏了?”

桑甜儿笑笑,“我乐意!”

小六问:“你乐意陪他睡一辈子吗?”

桑甜儿愣了,似乎明白了小六的意思,却不敢相信小六是那样的意思。串子急急忙忙地说:“我愿意!我愿意和她睡一辈子!”

小六踹了他一脚,“滚一边去,我问她话呢!”

串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桑甜儿,对她猛点头。

桑甜儿终于相信小六问的就是那个意思,眼中有泪,跪下,“奴家愿意。”

小六说:“你想好了?跟着串子可要干活受累。”

“奴家愿意。”

“成,你回去等着吧,想想什么时候成亲。”

桑甜儿不敢相信地看串子,一切能这么简单?串子扶起她,“六哥虽然凶,可向来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六拧着串子的耳朵,拽着他就走,“你可真是长大了!”

串子心愿得成,一边哎呀呀地叫着痛,一边高兴地冲着十七笑。十七跟在他们身后,只是看着小六,眼中满是笑意。

经过酒铺子时,小六对轩说:“谢谢你了!”

轩瞅了一眼被小六拧着耳朵的串子,笑着拱手,“如果办喜事,记得照顾我的生意啊!”

“成,到时你和老木谈吧。”

小六拎着串子,快进门时,小六低声说:“还不叫得凄惨点?”

串子立即反应过来,大声哭嚎起来,小六连踢带踹,把串子打到老木面前,老木又心疼,嘀咕:“都老大不小了,要打也背着人打,好歹给他留点面子。”

老木本来一肚子气,可小六已经收拾了串子,老木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六,你说这算什么事啊?串子怎么就和个娼妓黏糊到一起了呢?”

小六说:“想办法赎人吧!赎了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麻子有的,也别给串子缺了。”

如果老木是神农或高辛人,以他对串子的真心疼爱,恐怕很难接受串子娶一个娼妓,可他来自民风奔放彪悍的轩辕,蹲在门槛上吹着冷风,琢磨了半晌,觉得也没什么不行的,串子的媳妇就这么定了下来。

老木一旦决定了,立即开始张罗。娼妓馆也许是觉得有利可图,也许是想惩戒桑甜儿,开了个高价,都够麻子再娶十个春桃了。老木四处托人说情,但是,以老木和小六在清水镇二十多年的关系,竟然完全搞不定。

老木气得要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娼妓馆在清水镇是很特殊的场所,那里是所有消息汇集和传播的地方,有着最美艳、最有才华的女子,是有权势的男人们会常去坐坐的地方,那里有各种势力在掌控,不仅仅是轩辕、神农、高辛,还有各大世家,从中原的赤水氏到北地的防风氏都有。

老木愁眉不展,长吁短叹,“我看甜儿是真心想跟咱家的串子,如今宁可挨打都不接客了,可那老鸨实在可恶!”

麻子看着难受,私下里劝串子放弃,桑甜儿再好看,可不是他们这种人能想的。

串子脸色晦暗,坐在院子的门槛上,抱着脑袋,整宿整宿地不睡。

————

屋内,小六躺在榻上,跷着二郎腿,捧着他的宝贝小镜子,嘿嘿地直笑。

小镜子里正在放一幅幅画面,全是那个深夜他的杰作。相柳的脸上被他画出了九个头,睁着冰冷的眼睛,如利剑一般看着他。

小六对着镜子,弹相柳的头,“让你凶!让你凶!”弹完了,他抹了下镜子,所有画面消失,小镜子恢复了正常,除了看上去比一般的镜子更精致一些,完全看不出能记忆过去发生的事情。

这面看似普通的镜子实际是用狌狌 精魂锻铸而成。大荒内有异兽狌狌,天生就有窥视过往的能力,但窥往见未都是逆天之举,因为狌狌的这个逆天之能,它们修炼十分不易,所以狌狌妖极难碰到,而用狌狌妖的精魂锻造的镜子更是古往今来只此一面。因为用狌狌精魂所铸的神器一定要狌狌在被炼化时心甘情愿,没有一丝怨恨,才能重现往事,可想而知没一个狌狌妖在承受残酷的锻造之痛死去时会没有一丝怨恨。

小六把镜子贴身收好,双手交叉放在脑袋下。

那夜之后,已经几个月了,相柳一直没有出现。那么多人找他的麻烦,他不出现是正常,如果出现,小六也明白自己活到头了。小六一直在心里祈祷,多一些人找他麻烦吧,最好忙得他完全忘了清水镇上还有个玟小六。

但是,现在……唉!

白羽金冠雕毛球幻化的小白雕从窗户外飞了进来,趾高气扬地落在小六面前。

小六对它说:“看到你这副拽屁的样子,我就想拔了你的毛,把你左半边烤着吃,右半边煮着吃,吃完的骨头再喂狗。”

毛球朝小六扑过来,小六抱着头,滚到榻下,“和你主子说,我要见他。有正经事。”

毛球恶狠狠地盯了小六一眼,展翅飞入了黑夜。

小六觉得不能在屋子里见相柳,同一个环境会让他想起上次的受辱,很容易激发凶性。

小六出了门,沿着河往上游跑,一直跑出了清水镇,进入了茂密的山林。他沿着一棵五六人合抱的大树攀援而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

树很高,能居高临下地俯瞰一切,山林簌簌,西河蜿蜒曲折,如一条闪烁的银带,流淌出婀娜多姿。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寒风吹得紧,一切很完美。

他来了!

小六抬头看去,白雕驮着相柳从圆月中飞来,白衣白发,从九天飞下,若雪一般,轻轻地落在了小六身旁。

小六说:“三个选择,可以抽我四十鞭,可以把我从这里踢下去,还可以听我说正事。正事!”

相柳问:“洗过澡吗?”

小六依旧油嘴滑舌,“洗刷得很干净,就等大人临幸了。”

相柳一手扣住小六的肩,伏下头,小六很温顺地头微微后仰,相柳的尖牙刺入他的脖子,吮吸着他的血。小六没有闭眼睛,而是欣赏着月亮。

相柳真是没客气,小六的头渐渐地有些发晕,“你打算一次吃干净啊?虽然你有九个头,可没听说你有九个胃啊!不能剩下点下次吃吗?”

相柳的唇贴着他的脖子,对着那个直和心脏相连、维系着生命的血管。“你说我什么时候该咬断这里?今夜如何?”

小六赶紧狗腿地出谋划策,“今夜不好,值此良辰美景,对月谈心何等风雅。杀我这种煞风景的事情不如等到我真想杀了你时。”

“你难道不想杀了我吗?”

“不想!”小六微笑起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杀你,更不会杀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应该恨我。”

“你不知道就敢受伤时来见我?你真把我当小白兔啊?还是你九个脑袋在打架,犯傻了?”

相柳咬他,打算继续进食。

小六赶紧说:“我寂寞!”

相柳的唇贴着他的脖子没动。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记恨你,也一点不想杀你,因为我很寂寞。那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躲在深山里,好几年没有见到人,我和花草说话,它们不理我,只有风和它们玩时,它们才跳舞;我和猴子说话,猴子一直想逃,逃不掉竟然想撞岩壁自尽。后来,我碰到一个蛇妖,它很想吃了我,差点把我的一条腿咬断,可是它能听懂我说话,对我的每个动作都有反应。我明知道很危险,可依旧忍不住,时不时跑到它面前晃悠,气得它发狂……有了它,山里的日子再不寂寞。”小六咕咕地笑,“时间长了,它发现我越来越狡猾,吃不到我,想离开。我为了留下它,把它下的蛋给偷吃了。这下我们可结了生死仇怨,它不离开了,追在我屁股后面想杀了我。”

小六看着头上的月亮,眉梢眼角有了难言的寂寥,“都说得上苍眷顾的是神族,可我看是人族,他们一切都和神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的寿命短。可你看那月亮,千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再美丽的景色,天长地久了也是乏味!”

“那条蛇,后来?”

“死了!”

“你杀死的?”

“不是,狐族的王。”

“九尾狐?”

小六闭上了眼睛,“九尾狐想抓我,蛇妖认为只能它吃我,它挡了那只恶毒狐狸的路,所以……就死了!”

相柳轻声笑,“有意思,那只狐狸呢?”

“被我杀了。”

“你有这本事?”

“他应该一捉住我就杀了我,可是他被仇恨和贪婪蒙蔽了眼睛,用各种各样的宝贝养着我,逼我吃很多很恶心的东西,想把我养得肥肥时,再吃了我,用我的灵血恢复他失去的功力……哦,我忘记告诉你了,他其实已经不是九尾狐了,而是八尾,他的尾巴被剁掉了一根,元气大伤。他养了我三十年,就要大功告成,可那天他不小心,在我面前喝醉了。”

“他把你养在笼子里?”

“嗯。”

相柳沉默了一瞬,手在小六的脖子上摩挲,“我是排解你寂寞的蛇?”

小六笑,“谁知道呢?也许我才是逗你趣的蛇。”

相柳放开了他,“正事!”

“东槐街上的娼妓馆是你们的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串子想娶那里面的一个娼妓。”

“你想求我帮你放人?”

“那娼妓馆是你们的吗?”

“娼妓的名字。”

“看来不是你们的,我也觉得这种刁难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小六咧着嘴笑,眼睛里闪着贼溜溜的光,“不用你帮我,我去求另一个人帮忙。”

白雕毛球飞来,绕着树打转,相柳轻飘飘地跃起,落在了雕背上,“这就是你的正事?”

“呃……串子的亲事很重要……啊——”

小六坐的树枝被砍断,小六跌下。

噼噼啪啪,身体和树枝不停地撞击,虽然缓解了下坠的速度,同时也把小六撞得吐血。

砰——小六终于直挺挺地砸到了地上,溅起一团烟尘。

毛球乐不可支,在低空盘旋着,嘲笑小六。相柳立在雕背上,微笑着说:“你充其量就是那颗任人随便吃的蛇蛋!”

毛球呼啸而上,相柳离开了。

小六缓了半晌,才强撑着坐了起来,可头也晕,眼也花,腿痛得根本走不了。

被惊醒的松鼠探头探脑地看他。

小六笑眯眯地对它们说:“看什么看?看我出丑啊?我可没出丑,我这是用小换大,至少下次见了那魔头,他不会想捏死我了……”

天还未亮,十七寻了过来。小六在一堆断裂的树枝中,蜷缩着身子酣睡,一身狼狈,嘴角却噙着笑。

十七蹲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头脸上的干草枯叶。小六的脖子上有两个齿痕,隔着衣领,半隐半露。暗红的痕,勾勒出隐约的唇形。

小六眼皮微微一颤,“十七?”他睁开了眼睛,对十七无赖地笑,“我又走不了了。”

十七背起了他,小六温顺地伏在他背上。

————

小六休息了三天,待拄着拐杖能走时,他让老木做了些菜,请轩来喝酒。

轩如约而至,小六热情地给所有人都倒了酒,老木和串子喝了两碗,身子往后一翻,昏睡了过去。

轩微笑地看着小六,十七安静地坐在一旁。

小六对轩说:“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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