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后第二日,皇帝因贵妃娘娘身子不适,乃摆驾华清宫,由此本拟第三日对唐离的召见也自然取消。
而在第三日,唐夫人并蝈蝈二人果如李腾蛟所言,顺利到京。只是还不等唐离欢喜,遂又马上与翟琰等人送走了往山南西道赴任的王缙,这已经是吏部规定的最后时间了。
亲人远来、良朋远贬,一天之内经历这样两件事情,使唐离心中的欢喜大打了一个折扣,同时也对他也对古代士人常年感叹的“宦海险恶”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家人到京,唐离再次婉拒了相府借予别宅的好意,而是将母亲并蝈蝈二人一并安置在自己所居的小院中。
时间一天天流逝,过了上元节,重新上衙的礼部官员已开始准备今科试举,而聚集长安的士子们也已全情投入其中,一年一度的朝廷抡才大典即将开始。
上元节后,手上事情闲置下来后的唐离也是鲜有出门,终日埋首书房,做着考试之前的准备,别的且不说,单是《五经》便需重加温习,其它韵书也需留心翻阅,此来长安为的就是一个目标,眼见考试将近,他也不敢有半点马虎。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近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草木鸟兽之名”,肃静的小院儿中,声声朗朗的诵经声传来,经过前些日子的喧嚣之后,此时的唐离重新沉浸于这些经典之中,心底别有另一番宁静。
“少爷,少爷”,不用说,如今能以这种方式称呼唐离的仅有蝈蝈一人,半载时光不见,这个昔日的小丫头如初春抽条的柳枝一般,猛的蹿高了一截,三丫髻下的那张脸也更增添了几分清秀,只看她这身条长相,即便是在长安,也实实算得是一个美女了。
见书几后少爷的那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蝈蝈脸上没来由的一红,低头露出几分羞态的同时,竟是忘了开口说话。
“昨日那件衫子挺漂亮,你怎么不穿了?”,放下手中书卷,唐离含笑问道。对于蝈蝈,他还真不曾把她当作一个丫鬟。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那些衣衫都是李小姐府上置备的,所以……”,沉默了片刻后,才见她猛然抬头问道:“少爷,你真要娶李小姐为妻吗?”。
突然提到这个问题,唐离也是心烦,李林甫动这么大干戈,把自己家人接来长安,这几日相国夫人又是频频宴请母亲,其中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只怕一等科举放榜,成婚的事儿也就该摆上桌面来谈了。
每一想到结婚这两个字,唐离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金州刺史府月儿湖畔的那个白衣女子,而那份婚约,随着眼前中进士越来越成为可能,也重新清晰无比的于脑海中反复出现。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确定那位红颜薄命的郑家小姐到底对自己有没有感情,但背信弃义的事情本身,唐离的确是做不出来的。
当然,他不讨厌李腾蛟,甚至说还有许多欢喜,但真要将现在的她与婚姻联系在一起……仅仅只是想到这里,唐离已忍不住嘴角扯出丝丝笑意,现在跟她成亲,无论怎么想,都有一种小孩“过家家”的感觉……
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所有这一切都要等科试之后才谈的上,别看自己现在似乎是个香饽饽,但一旦真个落第,只怕就没一人肯嫁他。
见唐离那神色,蝈蝈猛然醒悟过来,捧着手中一叠叠折纸上前一步道:“少爷,这是今天收进的行卷,咱们没开院门,这都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恩,还是放老地方吧!”,看着窗下短短两三日时间就已堆积半璧的行卷及名刺,唐离还真是有几分无奈,上元过后第三日,在王缙动身南下的同时,在江南巡查学政达半年之久的知贡举、礼部侍郎贺知章老大人返抵长安。
随后,在接待行卷士子时,这位老大人不仅给予唐离的风仪才学极高的评价,更是对《唐诗评鉴》交口称赞,这也便罢了,随后他更带回同在江南漫游的李青莲对《唐诗评鉴》的看法,其实倒也简单,不过是“深得我心”四字而已,但也就是这四字,彻底平息了长安士子们长达数月的争论。
前时,王摩诘对《唐诗评鉴》的高调评价早已传出,但因为都是口口相传,并不见如隐士一般的诗佛本人出面坐实其事,所以众士子还不免半信半疑,及至贺老大人还京,亲口说出这话后,历时三月之久的争辩正式尘埃落定。
少年成名,本就是名诗人的知贡举贺知章,毫无疑问是当今诗坛的真正主盟人,而李太白及王摩诘则是士子心目中的精神领袖,如今这三人一体称赞《唐诗评鉴》,且评价还都是这样高,顿时使前些时日的争论在一夜之间出现了东风压倒西风的局面。
原本细看过《唐诗评鉴》,对唐离持肯定赞赏态度的士子如今说的愈发理直气壮,而原本就没怎么看过这本书的士子此时却是怀着另一种心情,开始仔细的阅读此书,而当他们真正能够静下心时,纵然对书中部分观点不同意,但对这本书的整体却不能不赞声“好”字。
从《唐诗评鉴》最初散发时,众口一辞的嘲笑;再到随后两方观点的僵持和争辩;而后到如今尘埃落定的一体称赞,在这前后数月的时光中,唐离在众士子心中的形象也由一个“不自量力的狂生”,变为如今的“诗评名家”。
虽然仍有许多士子对唐离作诗的本领不屑一顾,但却再没有多少人对他评诗的眼光置疑。自大唐立朝百余年来,诗坛历来是由最负盛名的诗人兼任最高层次的诗评人,但唐离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惯例,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并不依靠诗作,而是借助对名家诗作的品评,登上了诗坛的最高峰。
随着贺知章的回归京城,唐离在诗作评论方面的权威地位被正式确立,而由此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这如雪片一般飞来的行卷。
眼见科试之期将至,那些乡贡生们干谒、行卷的活动趋于了最**,无数士子都渴望能得到这个刚刚上位的诗坛“评论大家”一言之赞,以为扬名,所以道政坊这个原本僻静的小院儿中一时间聚集了无数穿着圆领团衫的士子,初时,唐离还开门迎见,随着来的人越来越多,他才发觉纵然一天换为三天来用,他也不可能在科试之前与这些人都一一相见。
更为麻烦的是,每一个前来的士子,无论诗作如何,都指着他能说出几句盛赞的话语,只让唐离苦恼不堪,若是不说,来人为了前程,不惜放下士子的矜持纠缠不休;但若真个要说,面对质量只是平平的诗作,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如此纠缠了一日后,口干舌躁、疲惫不堪的唐离遂正式决定封门,当晚,那张“科试将近、谢绝拜客”的招贴就已贴在了院门之外,然而,敲门声虽然少了许多,但门缝间塞进的行卷及名刺却是如同泛滥的洪水一般,怎么堵也堵不住。
知道唐离在温习课业,蝈蝈将那些行卷并名刺放好之后,便不再打扰,转身自去了。
再次瞅了瞅那些行卷,淡淡一笑的唐离复又转过身来,埋首书几,片刻功夫后,书房中清朗的诵经声复又响起:“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此后近半月时光,唐离早间起身梳洗后,便自往书房温习课业,唐夫人也知此事要紧,每日起身后,更搬了一张胡凳就此守在书房前,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而一日三餐,身体并不曾大好的唐老夫人也不再让蝈蝈动手,而是自己操持着去做,任唐离百般劝说,依然如故。
这其间,李腾蛟龙倒是多次来过,但每次也只是透过书房的门缝向内窥看许久后,才又嘟着嘴怏怏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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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清冷的黎明,启明星犹自高挂,四野犹是一片黑暗寂静时,道政坊这个灯火通明的小院中,却是闹腾腾的纷扰不休。
两柱香功夫后,团衫打扮的唐离正欲跨马而行时,却听院外车马辚辚之声传来,随后不久,晃荡着三丫髻的李腾蛟跳下了她那辆葱油淄车。
“唐离,要考试了,快走吧!”,进了院子,李腾蛟向唐夫人行了一礼后,就去拉唐离的衣袖。
二月时节,地处北方的长安依然严寒不已,尤其是黎明时分更是寒意逼人,唐离见李腾蛟脸上冻出一片嫣红,双脚也如兔子般蹦跳不已,心下一动,轻笑道:“这冷的天儿,你跑出来做什么?”。
“送你去礼部应试呀!”,捧着手呵气,站不稳当的李腾蛟含糊说道:“都等好久了,快点考,考完咱们玩儿去,最近大慈恩寺热闹的很,有和尚在讲猴子还有猪的故事,引来了许多玩百戏的,听小翠说,还有波斯胡在玩绳技呢!我问爹爹了,礼部试今天就能考完,咱们明天就去!”,一句话说完,她又看向旁边的唐夫人及蝈蝈等人,咯咯笑道:“明天咱们都去啊!热闹的很。”
“我这些日子忙的很,你自己去便是了!”,接过蝈蝈手中的竹篮,准备动身的唐离随意笑着接口说了一句道。
“等着你一起呐!要不不好玩儿”,伸出手去帮唐离合提着竹篮,李腾蛟迭声催促道:“时间差不多了,快走,快走!”。
“就在城里,儿子下午考完就回。外边天寒,阿娘还宜早回房才是!”,笑着向母亲说了一句,唐离给蝈蝈丢过一个眼色,转身出院门去了。
只是当他堪堪将要跨上马车时,却听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头阿三已是跑近身前,衣衫不整的他来到唐离身前,仰起大头等了片刻后,才翘起拇指,口中结舌说道:“才……才子……中……”。
随手将竹蓝放在车中,微笑着的唐离蹲下身子替阿三整理好衣衫,摸了摸他的头后,转身上车而去。
唐朝科举考试进场时间约为后世的六点,而士子们需要到达的时间就更早,等唐离过了皇城来到礼部衙门前硕大的空场时,早见此地已是灯笼盏盏,人影晃动之间怕不下二三千数。
“给,这是垫胡凳的旃檀、这是中午的食料、这是一套笔墨砚台……”,淄车停稳之后,李腾蛟借着风灯的光亮,就在车后翻扒起来,随后一件件物事出现在唐离面前,及至最后,她拉出一件大氅时,口中道:“这是火貂皮的,又轻便又暖活。”,话刚说完,她已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道:“这是昨晚偷我爹爹的,他今天要用肯定找不着……”。
正在李腾蛟笑个不停时,蓦听不远处三声惊闻锣声响起,唐离掀帘看去时,却见适才平静的空场如同被疾风刮过的水面,陡然浪涛翻滚,随着一声“吱呀”巨响,礼部大门开启的同时,本岁科试正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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