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唐离到达后院时,这里的惊呼声已渐渐止歇,却有许多侍女、下人们满脸讶意的围观。
疾步上前,借助那大红的喜灯,唐离首先看到的是地上两个死人,这两人都是一样的全黑窄袖缩腰紧身衫子,脸上更是黑巾蒙面,此时这两具尸体上看不到明显的伤痕,死因暂时不明。
“老夫人怎么样?”,几乎是在看到这两具尸体的同时,唐离这句话已询问出口。
“此处距离老夫人住所还隔着两重院落,姑爷但请放心便是!”,一个侍女的回答让唐离放下心来。
“此事不得外传,除了最先看到的几人,其他人都做自己的事去!”,唐离随后的这声高喝,顿时使那些侍女及家人们作鸟兽散。
俯下身子掀起那两具尸体面上黑巾,下面是两张极普通的脸,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唐离起身后先向那留下的两个侍女微微一笑,安定了她们的情绪后,才和声问道:“说说你们当时看到的情形”。
唐离这和煦的一笑,让这两个正绞着手指的侍女放松了不少,二人对视一眼后,就见那圆圆脸的侍女福身一礼间,怯怯开言道:“回姑爷话,今天客人多,大多数姐妹都被调派到前院服侍,奴婢二人遵管家吩咐留在后院,就在刚才前院客人们喧闹正厉害的时候,奴婢等正端着铜盆自这院落外经过,忽听到一声厉吼,随后就感觉院中青光闪动,奴婢与花莲妹妹过来看时,就正见到有几个人影正与贞华道爷争斗,因看到地上死人,奴婢等二人一时忍不住惊叫出声来,那几个黑衣人听奴婢们叫,随后就翻墙出去了”,这圆脸侍女说话间又看了地上两具尸体一眼后,随即吓的赶紧扭过头去。
“贞华道长!”,口中喃喃自语的同时,唐离就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片刻之后,就见一个着绯色官服的四旬中年疾步走进院子来。
这官员唐离倒是对他印象颇深,只因他就是当日向自己发下捕票的京兆尹韩朝宗,他正是京中本管官员,此时跟进来倒也并不让人吃惊。
“事急从权,别情少兄勿怪!”,非得主人奉请,擅入他人府邸后宅,这本是极为失礼之事,是以韩朝宗因有此言。
说话间他已见到地上躺倒的黑衣人,随即面色一变,不等唐离说话,已是疾步而前在那两个黑衣人身前蹲下了身子。
确定两人已死之后,韩朝宗的脸色一发的黑了,此时的他心下急跳,想到更多的反而并不是案情本身。
适才那番惊叫声传到前院,他已是心底隐隐觉察到不妙,但随后悄然来此的途中,未尝心底没存着侥幸心思,但如今这现实却将他的侥幸彻底粉碎。
新科状元郎在奉旨完婚,招待满朝官员的喜宴上发生这种事情,不用多想,韩朝宗也充分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若是单单如此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这位新科状元郎的新妇还是本朝政事堂首辅大人最宠爱的千金。此事纵然处理的好,他这负责帝京治安的京兆尹也难免获罪,若是处理不好……光是略想一想宰辅大人的手段,在这初春时节,韩大人额头却密布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此地韩大人不宜久留!”,伸手虚扶起半蹲在地上的韩朝宗,唐离镇静的脸上微微一笑道:“天干物燥,府内多燃灯烛,偶尔引发小小火情原也不足为奇,在下正要向家岳及烈公禀明此事,韩大人与我一同前去如何?”。
唐离这番话此时听在韩朝宗耳中,真个是仙音无异,顺势站起身子,但见他拱手说道:“状元公此番回护之情,韩某没齿难忘”。
“此地不会再动,以备晚宴过后韩大人谴人前来查办”,说出这句话后,唐离边与韩朝宗相携外出,边轻声道:“京兆尹最是难做,在下虽然不曾出仕,此事倒也知道的清楚,举手间事,当不得韩大人谢字!”。
唐离这句话可谓是正中韩朝宗心口,当下那里按捺得住,不停诉说着他这衙门的苦处,而唐离间中评论的话语又让他连连点头称是,说来二人这一路上的谈话倒是投机的很。
与韩朝宗先后进了前院正堂,众官吏听说只是后院中小小走水,一时都放下了心思,宴会正常举行,这番喧闹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才结束。
在府门前送走最后一驾轩车,唐离柔声劝慰着让李腾蛟先行回房,目送她身影去远后,他随即往书房而来。
“劳黑兄久等,多有怠慢了”,进了书房,唐离于胡凳中坐下的同时已开口问道:“今晚来我府中的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一个时辰前我得到消息,随后立即召集状元公府邸周围各色人探问,但到目前为止,却弄不清他们来历”,紧紧蹙起眉头,显然身为地头蛇的黑天也正在苦思其中关节。
“那逃走的几人到那里去了,黑兄可有消息?”
“死了”。
“死了!”
“是,就在状元公府邸一墙之隔的坊墙外,逃走的四人尽数被杀”,团团转着手中的茶盏,黑天沉声道:“而且这四人都是在二百步之外,被人远距离以强弩射杀”,说话之间,黑天自怀中掏出一只长可及掌的三棱弩箭递过。
“强弩!”,接过黑天递过的弩箭,看着烛火下闪着寒光的弩矢,唐离心猛的抽紧起来,自国朝贞观年间太宗皇帝颁布《禁武令》以来,虽文士剑这等器物并不禁限,但弩弓却绝对属于最严格管制的物品,尤其是自己手中这种可击远达三百步的强弩,一旦被发现,持有者轻则弃市,重则几可置以谋逆重罪,株连九族。
“状元公府邸左近有个小花子癞小七亲眼目睹此事,至于这弩箭,乃是他事后在现场拾得,此事绝不会错!”,迎着唐离探询的目光,黑天解说了弩箭的由来后,续道:“京中纵然各位好射猎的王爷们,最多用的也都是猎弓。从这点来说,似这等射远可达三百步的强弩,就只能有一个来源——军中”。
“癞小七现今如何?”,得知这个小花子并无生命之忧,唐离掂着手中的弩箭抛起、放下,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唐开元天宝间的军队布置他倒也略知一二,是最为典型的重外虚内,其时朝廷精锐共五十五万人,全部分三个方向布置在边境上。其中剑南道驻军十余万主要是为与吐蕃争战及威慑南诏诸部;河西走廊咽喉处的陇右节度使辖下十多万军马一则是压服西域各番国,再则也可与其南部的剑南道八镇驻军成犄角之势,力压一直蠢蠢欲动的吐蕃,当然更重要的是防范其北部正日益崛起强盛的回鹘部落;而其余近二十万军队则是驻扎在河北道幽、平诸州,除与陇右防范回鹘的军马东西呼应外,其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监察及对奚、契丹、室韦等东北各族作战。可以说,开元天宝间的军队因玄宗的“重外”,而全然被分做三个方向,两两呼应的在边关驻扎,反倒是天下腹心的长安,仅有五部羽林军八千人守卫。
想想无论是李林甫还是自己,都不曾与羽林军有什么冲突,再则,这些由勋贵家子弟组成的羽林军断然也没有这个胆量能做出这等事情来,唐离在心底直接否定了这个可能。除此之外,京中能调动这许多死士并拥有重弩的,最大的可能便只有各节度使设在长安城中的藩邸了。
开元间,玄宗皇帝因对外用兵的需要,在大唐边境于各道观察使之上设置了十镇节度使,为更利其作战,这十镇节度使拥有辖区内军政及民事的统管之权,与此同时,朝廷更为这十镇节度使在京中建有规模宏大的藩邸,为视优宠,十镇节度使车驾随从到京,长安明德门一律免检放行,这也为他们将弩弓等器物运入长安创造了最好的条件。
想到这里,唐离脑海中莫名闪现出“骠骑大将军、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这几个字来,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当日那个来给自己送贺礼的官山海。
想到官山海那身轻便皮甲及他身上掩饰不住的阴寒气息,唐离就觉心中一阵不舒服,又思虑了片刻后,他才停止掂动手中的弩箭,抬头看向黑天道:“黑兄所言不差,这等强弩定然是自军中流出,依在下看来,京中羽林军可能性甚少,因此近日还请黑兄代为多多留意十镇节度在京城藩邸的动向”,沉吟片刻后,他复又跟上一句道:“尤其是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府更要多多留心。”
“安禄山!”,闻言黑天一震,却不曾多说话,但微微颔首而已。
正在这时,却听书房外一阵碎步声传来,随即就听一个家人的声音隔门响起道:“姑爷,京兆衙门有公人到了,他们请求要进内府探查,管家命小的来请姑爷示下。”
“配合公差们办案,让他们进去,吩咐下去,好生招待着莫要怠慢了!我随后就到”,吩咐完这句,唐离蓦然想起一事,边自胡凳上起身,边向黑天言道:“此事一出,京中这段时日怕是难得安宁,黑兄这边……要不要我往京兆衙门知会一声。”
“有状元公这句话就够了!”,放下手中茶盏,黑天微微一笑道:“若是某所料不差,今晚带队来状元公府上的必是白眉陈展,而他自此府辞出后,第一个要见的定然就是我。”
“如此,现时黑兄便与我一起往见如何?”,知道黑天的身份,是以唐离对他这番话并不吃惊。
见唐离说这句话时,脸上并无半分虚饰之意,黑天心中一暖,暗叹所交得人。盘踞京中三十余年,与他暗地结交的达官贵人不少,但真愿与之公开见客的却几乎一个也没有,而这唐离能如此作为,分明是内心中与自己有平等相交之意了。
心中虽是这样想,他面上倒不怎么表露,只是那笑容分明柔和了几分,“既然出现了强弩,此事纵然是白眉陈展亲自出马,也济不得什么事了,某现在去见他无益,还是随后私下再见更好,状元公且去忙就是了。”
领先一步向外走去,唐离皱眉言道:“我来京日短,也没几个好友,这几次与黑兄交往感觉甚是相得,私心愿以挚友待之,奈何黑兄如此见外,声声‘状元公’叫的刺耳,今日往见,或别情、或阿离都可,只有这‘状元公’三字,再也休提。”
淡淡的月色下,与唐离并肩而行的黑天无声一笑,片刻后才开言说道:“阿离,经过今晚此事之后,你这府宅招募仆役之事也该加快进行了,你若是信得过,此事某倒是能帮点儿小忙。”
“还是阿离听得顺耳”,见这黑天终究是改了口,唐离微微一笑道:“黑兄所言甚是,目前府中所用,都是相府支应人手,过几日后他们走了,这一大院宅子还真没人料理,黑兄既然施以援手,在下也就不多做推辞了!”
一路将黑天从侧门送出,唐离转身往后院而来,在那依然躺着两具死尸的单僻院落中,正有四个便衣公人在紧张忙碌着。
见他们穿的不是公差服,唐离倒是暗赞那韩朝宗想的周到,而这四人中带队的,正如黑天所言,乃是一眉发半白的六旬老者,此时的他正在询问那两名侍女。
瞅见一个话缝,平静着脸色的唐离走上前,拱手道:“这位必是京兆陈总捕头了!”。
“见过状元公大人”,白眉陈展好利眼,只打量了一下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又因唐离虽然高中状元,但现下并未实授官职,是以这位长安总捕行的也只是个抱拳相见之礼。
与其他三个正在勘察墙头及地上尸身的捕快见礼过后,唐离才向陈展道:“未知陈总捕头可有什么发现?”。
“来人黑衣蒙面,显然是蓄谋而来,并非临时起意;再则,他们翻墙而入时正是府中前院最热闹的时刻,这时机把握也是值得思量,只是这二人身上倒也干净,并不曾带有过所,面孔也生的紧,因此现下难有定论,还需再做探查”,许是说了这么多,没一点儿实在消息让这位京兆总捕也感觉没有面子;也或许是为了安抚这位如今的宰相女婿、天子宠臣,陈展随后又补上一句道:“不过状元公但请宽心,不是还走了四个活口吗?只要他们还在京中,老朽就不信一点儿消息都追不出来”。
见白眉陈展一副信心满满的表情,唐离微微一笑,却是不置一词,正在这时,却听一个正在验尸的捕快开言道:“陈老总,快来看看”。
“看他的右手,还有他的腿”。
借着灯光看去,只见那躺倒地上的尸身右手中指间有一道明显的宽痕,而拇指上则生着一层厚茧,而他那被并拢的双腿则是典型的罗圈儿形状。有了刚才的分析,唐离略一看之下,立知这两人必是出身军伍,中指间的宽痕及拇指上的厚茧无疑是长期带着箭扳子张弓搭箭的结果,而那双罗圈儿腿,则表明这两人不仅是出自军中,更是来自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
细细将尸身看了许久,陈展再起身时,刚才脸上的自信神色已消失不见,那半白的双眉也紧紧拧在了一处,片刻之后,许是想到唐离还在身边,他才放平了脸色道:“状元公,我想见见府上那位贞华道长”。
对这一切视若未见,唐离平静道:“好,请!”。
“姑爷!贞华道长迁来此处后,已裹好了伤,血也止住了,刚才出来时,道长还在昏晕之中,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了!”,见到唐离的眼神中的责怪之意,这家丁才面带委屈的小声道:“是三少爷将小的赶了出来,小的只好在门口听候吩咐”。
点点头,唐离推门而人,首先见到的就是一溜儿印着灯火的寒芒,顺着这把双手紧握的解刀看上去,入目处正是半躬着身子的大头阿三那双大大的眼睛,只是此时这双眸子中却全没有了往日的呆滞,继之而起的是刻骨的仇恨及难以掩饰的恐惧。
见进门来的是唐离,阿三神情一松,随后又见到跟随而进的陈展,他那双手紧握住的匕首猛的一动,双眼猛睁的他此时半躬身体的模样,浑似一只要捕食时的小豹子。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模样,唐离心中没来由的一酸,靠上前去的同时,口中轻轻重复道:“没事了,阿三,这几个都是来保护你的,没事了,没事了!”。
感受到唐离轻抚着头发的熟悉感觉,大头阿三慢慢的平静下来,他那如弹簧般半躬着的身子也一寸寸放松下来,最终,他松开双手紧握的匕首,伸出一只依旧黑乎乎的小手紧紧攥住了唐离的衣襟,顺带着连整个身子也缩着躲进了唐离背后。
“今晚那伙匪徒闯进的院子就是这孩子所住”,轻抚着阿三的头,明显的感受到他那瘦弱身子的抖动,唐离咬着牙说出了这句算不得解释的解释。
听到这句话,陈展轻“哦”了一声,向榻上看去。
卧榻之上,往日素来少有出房的贞华道长此时仍然陷入沉睡之中,臂间及腰际紧裹的白布标示出了他受伤的部位,由于大量失血的缘故,此时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呈现出苍白之色。
“这位道人是?”
“这位是贞华道长,今岁上元节时,曾在都阳侯府为当今陛下表演过幻戏,因我这表弟嗜好此戏,遂将之延请过来充任教习”,知道这贞华道长并阿三来历大不简单,唐离有意无意之间略做遮掩。
俯低身子又细看了贞华道长许久,陈展正要开口再问时,却听门外一个侍女的声音传来道:“少爷,夜色已深,小姐谴奴婢玉珠来请少爷回房安歇。”
陈展等人倒也识趣儿,听了这话,倒也不多做耽搁,说了声改日再来拜访后,由家丁们搭手,将那两具尸身给拉走了。
“状元公宗亲中可曾有人与东北奚族人通婚?”,唐离送着陈展走到此偏院门前时,这白眉捕头突然顿足问了一句道。
“某自幼丧父,此事还需问过家母才知”,轻轻拍了拍紧拉着自己的衣襟跟出来的阿三,唐离含笑反问道:“陈总捕何出此言?”。
“我也只是看三少爷长相近似东北奚人,一时好奇因有此问罢了!夜已深了,就不多打扰状元公,此案若有进展,当即刻来报,告辞!”,呵呵一笑说了这两句,陈展抱拳一礼后便自去了。
目送陈展离去,唐离转身看去,淡淡月光下紧紧抓住自己衣衫的阿三眉间宽阔,鼻梁高耸,果然不类于中原人物,只是他以前少见奚人,是以不曾察觉罢了。
安禄山任职平卢节度使,首当其冲要应对的就是北方各族中居于最南的奚族,且此人能由一个捉生将短短十余年间迅速蹿起为手握重权的一地节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在对奚及契丹等族做战时的赫赫“战功”,再一想到那官山海当日送贺礼时的目光,虽然眼前的阿三依旧是不说话,唐离已感觉自己对今晚发生在自己府邸之事隐隐有了几分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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