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亦在二月十五当日,便听闻了朝会上发生的一切,通风报讯者甚至不是贺湛,而是徐修能:“林御史于朝会弹劾何绍祖,声称路遇冤民告举。”
林昔弹劾果然是何绍祖,而非江、洪二州刺史!这说明一切果如她推断,什防几个人证是垫脚石,真正重要的温峤要被汝阳王留作扮倒毛维致命一击。
十一娘心中并不轻松,更有难言的愤怒缠绕心头。
陆离所禀,并未涉及何绍祖,但十一娘已从阿禄口中得知,太后下令窦辅安密审什邡匪案。
这说明什么?温峤声称有人挑唆江州刺史污杀平民一事已引太后关注,但诸多涉案官员远在外地,唯何绍祖近在眼前,太后联想到何绍祖很有可能也是被人唆使,才会下令窦辅安密审。
然而结果呢?何绍祖虽然招供,但仍被太后释放,这说明太后无意追察,果然是想保全党羽,坐视数千无辜枉死。
更让十一娘忧虑的是……
“真没想到,林昔竟然也是汝阳王党!”徐修能作此断言。
十一娘闭目,很多事情,她都想要求全,想着避免牵连无辜,纵然起初听闻温峤告举,她确实犹豫过应否坐壁上观,也在暗中衡量利弊,就是为了那短暂的犹豫,直到这时仍然自责。
参涉权益者,生死咎由自取,但那些无辜平民,的确不应为权贵垫脚。
漠视已为可耻,更何况操刀刽子手!
她又听徐修能一叹:“太后已经下令大理寺卿主审此案,将那几个什邡人证收监盘询,并未询商众臣,说明已有决断,咱们早前商议,不宜再上谏言了。”
大理寺卿为毛维党徒,他还能审出什么结果?
“不过汝阳王今日当场谏言,关系揖盗严令,当由政事堂、宗政堂参审,太后又生犹豫,朝会时未有定论。”
太后之所以犹豫,乃是因为汝阳王党当场质疑,但太后意图已经显明,徐修能等自然不会贸然上谏。
这些虽非十一娘所愿,但不得不说,一切实在她预料当中。
自从陆离、邵广禀明温峤告举,事发至今,太后仅只诏集几大国相商议应对之策,却并没有询问陆离等人有何见解,应是料中陆离等之意见与她相左,而随着事态发展,毛维及其党徒地位越更岌岌可危,太后越更不会妥协,因为在韦海池的眼中,无论多少无辜性命,与其利益得失相比都是不值一提,她的取舍早已注定,除非对其利益无碍,才有可能因为顾忌阴谋诡图,而防范未然。
但汝阳王不可能仅为营救无辜,放过拔除毛维这枚爪牙,动摇太后党势的绝佳机会。
这就是十一娘为何不赞成将温峤等人证交给汝阳王的原因。
她的计划是利用汝阳王挑生事端,将营救无辜与保全太后党利益归于相同层面,而非相互对立。
“只是若太后坚持让大理寺独审,恐怕汝阳王党不会善罢甘休,汝阳王不会没有其余后着,而仅只利用林昔奏劾。”虽知事不可为,十一娘仍未放弃说服徐修能先一步谏阻太后慎重决断。
“不会有公审了。”徐修能十分笃断:“告举者一旦进了大理寺,要么承认受人唆使污告何绍祖,要么……灭口!”眼看十一娘惊怔当场,徐修能不由叹了口气。
到底是闺阁女儿家,虽说机智多谋,却并未经历生杀险恶,又哪里想得到这多惨烈狰狞。
徐修能暂时决定袖手旁观,贺湛却当朝会散后,主动劝谏太后允准诸辅政王共审,自是没能说服太后,他也没有在这关健时候与十一娘私谈,下昼辞宫时,只遥遥冲十一娘暗暗摆手,便传达了一无所获的结果。
倒是阿禄,这日傍晚趁着空闲,将所见所闻知会十一娘:“贺舍人提醒太后汝阳王必有后着,为防事态恶化,当依法处治何郎中终结此案,太后尚在迟疑,并未采纳贺舍人谏言,下昼时太后诏见毛相国,除高侍监外,不许宫人在侧,故而某并不知晓太后对毛相有何授意。”
就在次日,大理寺卿石震觐见,这位虽说是从三品高职,然而专职刑狱司法官员一贯并不如何受重,石震还是首次获诏篷莱殿。
大理寺一直便被毛维掌控,就算当年贺衍重用薛谦、冯国璋时,曾经一度将大理寺卿另授予人,毛维却一直没有真正丧失对这一机构的控制,自从太后临朝,大理寺卿便被毛维党羽垄断,这个石震一度为毛维属官,也算是从低阶官员飞快擢升。
十一娘从前并未见过石震,这日有了“擦肩而过”的机会,便仔细打量了几眼。
石震散官任朝议大夫,正五品,故而未服紫而服绯,身量魁梧,长臂腆腹,乍一看威风凛凛,可惜生着一双滴溜乱转的三角眼,尽露鬼祟奸滑。
也不知他与太后说道了些什么话,一刻即出,把袍子一撩疾步如飞,十一娘在远远的长廊底下,都能看见那双三角眼里的厉厉寒芒。
她的心就往下沉去。
徐修能都能料中事态,对太后更加了解几分的十一娘自然也有所预料,那几个因为家人被污杀,悲愤难捺又心存忧惧,以至于背井离乡希望求庇急公会改变命运的百姓,到底还是难逃冤死囚狱的凄惨结局。
而更加可悲的是,临死之前,甚至不知自己是被人利用,白白沦为这些所谓贵胄争权夺势的牺牲品。
清风卷落春叶上的积水,冷润了发鬓。
十一娘久久站在长廊底下,黑漆漆的眼底,有远处飞檐华宇苍硬的轮廊。
这一刻她在想,也许贺周之治真该走向衰亡了,已经腐朽的世道到处都是狰狞的人心,仍存良知者不得不挣扎求生,如她一般眼睁睁看着将有无辜枉死,却无能为力。
她僵硬着脊梁站在这华丽巍峨的宫廷,前所未有的怀疑从心里油然而生。
“大父,您从前为贺周社稷殚精竭虑,是否真有意义?而我现下所作所为,是否真有意义?渥丹没有经历过武宗盛世,诸多政通人和、民安物阜只见史书记载,眼下我亲眼目睹则是,奸侫当道、民不聊生,大父,渥丹越来越怀疑,只死一个韦海池,天下是否就能恢复清平?大父,渥丹很没用吧,到了如今,连几个无辜百姓性命都无力挽救。”
这一晚,注定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十一娘躺在锦帐里,尚且能听见窗外廊下,一贯晚睡的谢莹还在与几个小宫女说说笑笑,她们在说雨终于是停了,争论着明日是否会见艳阳,谢莹提起了她的击角场,不厌其烦地形容着多少别出心裁的设计布置,小宫女们奉承讨好着问东问西,谢莹的谈兴便越发高昂了。
十一娘逐渐觉得烦躁,披衣蹑覆,推开一角纱窗,她就这么静静看着阴云里,隐约的一轮月影,更远的天幕上,有十几粒星辰,明明暗暗着,吞吐光华。
雨是彻底停了,石径半干,花树间却有氤氲弥漫,被檐角宫灯照映得朦胧隐约,仍在谈笑的女孩们,并未察觉窗内有人观望,谢莹拈起一枚杏仁,投掷梁间栖燕,却有远远树梢上,几只翠鸟受惊。
“别说话,好像有人在跑动。”一个宫女突然发觉蹊跷。
“看!仿佛有火光!”另一个宫女惊叫道。
话音才落,便听一声门响。
十一娘突然推开门直奔出来,倒是把谢莹唬了一惊,夸张地直抚胸口,一把拉住了十一娘的衣袖:“十一姐莫急,不是宫里走水。”说着话就更凑近了些,挨在十一娘的耳边:“是大理寺。”
大明宫建在龙首原上,地势原就高突,又为深夜,皇城之外大理寺火光冲天当然会被禁中察觉,但只靠一眼便能断定是大理寺起火,除非是谙熟地形的哨卫,谢莹当然没有这样的能力,那么她作此论断只有一个可能——早就知道大理寺会起火。
谢莹也并没打算瞒着十一娘,一边拉着她登上浮芳廊外一处三层台阁观火,一边低声说道:“大理寺失火,便会有囚犯趁乱将什邡人证灭口,那几个囚犯经审,原来都与急公会暗下勾通,其实几个所谓人证,无非是得急公会暗下唆使罢了,意图污告何郎中,挫败揖盗令,如此一来,急公会可不是能缓口气,再图扩势?说到底,都是急公会匪盗之阴谋,就连这起火灾,也是囚犯买通大理寺狱吏行为。”
这套此地无银的说法也太过明显,十一娘这回倒真的愕然了:“六妹妹对我说这些,是得太后授意?”
若这事真是急公会所为,谢莹如何能预先得知,除非她是急公会一员,就算太后早就洞悉急公会阴谋,那么这场火也烧不起来了,只有一个可能——这把火是太后授意,谢莹那套说法是为将来给公众交待的官方说辞。
“今日我等到此时,可就为了看这场热闹。”
说话间,谢莹已经携着十一娘站定台阁顶层,她莞尔微笑,俯视着火光冲天处:“这把火虽然是太后授意,但那几个所谓人证的确不安好心,十一姐或许不知,这一帮人,起初是欲利用邵御史,可惜那日薛舍人刚好也在,邵御史这才没有上当,哪知他们转头就找上了林御史……十一姐可信这几人若真为平民百姓,怎么就知道邵、林二位御史才会如此冲动于朝会奏劾?”
谢莹微微偏着头,看向十一娘:“太后让我告知十一姐,亦是因为昨日贺舍人一番劝谏,似乎有存心针对毛相国之嫌疑,贺舍人一贯忠心于韦相,可在这时候,却不能中了叵测之徒陷井,为私利而内乱,十一姐还当劝阻贺舍人,不要辜负太后素来信任。”
这又是赤裸裸的试探,韦海池终究还是起了疑心!
高阁之上,虽见火光冲天,却不闻人声杂乱,十一娘坦然迎视谢莹的目光:“十四兄绝非是为私利,六妹妹,这事蹊跷!太后很有可能是中了汝阳王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