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生”是西市旧岁时新开张的一处酒肆,与别家不同的是,临街一溜粉墙上,并不只有一个可供出入的豁口,当中建起一座气派的门楼,门扇上挂着“爆炒羊羔肉”等各色炒菜的菜牌,门内便是一处庭院,院子里就设开席案,却不是周人熟悉的膝案矮榻,也不是胡人习惯的长桌条凳,彩棚底下,竟是高方桌相对设着秋千椅,看上去煞是新鲜,不过长安眼下这季节阴雨绵绵,院子里是没有食客乐意图这新鲜了。
现如今倚门卖笑的胡姬已是鲜少见到了,再往里的厅堂中却是还有,仍穿着妖艳打扮风流,只眉眼间多了几分倨傲,对周人很有些爱搭不理,除着那些相貌出众的郎君,她们才乐意调笑一二,殷勤的笑脸,多数都是奉献给胡邦异族长相的食客。
酒肆门外少了许多风情,仿佛一条长街都沉闷不少,兼着这日虽说雨势小了下来,天色仍是阴郁郁的不开朗,长街上少了许多行人,不少酒肆门可罗雀,倒只有这家婷婷生,因着多少与众不同,生意却还兴旺。
谢莹在门楼前下了车,立即便有婢女打了油纸伞接她,踩着木屐倒也不怕地上泥泞,可她脸色比天色还要沉郁,纵然是问得掌柜,这一段酒肆里许多赚头,她这东家也没有多少精神,懒洋洋一路进去,到专门给她留下的一间雅室,把木屐甩下,就瘫软在看上去与皮沙发无异,到底不如后世真皮沙发舒适的坐具上,闷闷叹了口气。
自从她与贺佶短暂的婚姻被韦太后宣判和离,她彻底成了满京都长舌妇的笑柄,也把祖父谢饶平彻底激怒,令她禁足家中不许出门,好在有个疼爱宠纵她的祖母,经不得她的哭闹,与祖父大吵了一架,谢莹的禁足令就不了了之,只她原本就没几个知交好友,成了笑柄后越发惹人侧目,又好在是到底算是嫁过一回,并不需要再遵奉闺阁女孩的礼教,嫁妆也仍由她支配,是以在祖母的默许下,把这间酒肆与好几家铺子张罗起来,也算完成了从前的心愿,日常也有打发时间的事由去处。
谢莹知道其实在宫里以及少数显望家中,偶尔也会尝鲜服食炒菜,不过炒锅却不比后世便利,再兼周人烹饪多用动物油,那炒菜的味道便大打折扣,是以并未推广,她便找了铁匠,根据她的画样及形容打造出了炒锅,又花重金请了不少能人,终是研榨出来可以食用的花生油及豆油,如此在婷婷生里将炒菜作为主打菜品,加上其余新鲜坐具,很快让婷婷生的招牌在长安城打响。
只她一贯厌烦阴雨天,是以最近懒怠出门,在家中憋闷了不少时日,更因昨晚那场稀奇古怪的梦境让她闷闷不乐,故而今日虽说并未放晴,但雨势终究是减弱了,便想着与其在家中听祖母、母亲聒躁,还不如来婷婷生里清净清净。
此时她照例让最为趁心的仆从阡陌跽坐对案相陪饮酒,却无心如往常般与这突厥青年谈情说爱,拧着眉头仍在想昨日那场梦境。
也不知为何梦到了柳十一娘,却又不像是柳十一娘,眉眼一个模样,然而并无端方矜持,也没穿着绫罗绸缎,布衣布裙很是寒酸,跪在她跟前哭哭啼啼,让她救一个乞丐,说那乞丐病重,却没钱请医,故请她施舍,梦里那乞丐浑身透着恶臭,眉眼却还英俊,这时想来竟有些像萧九郎的样貌。
这梦境像极了一部影片的场景之一,转而切换了镜头,直到如今偶尔还会让她魂牵梦萦的贺烨出场,倒还是那副冷淡桀骜的模样,背景又不知为何竟似战场,尸骨如山血流成河,连贺烨似乎也伤势不轻,睥睨着她,并无半点温情:“动手吧,看在同为周人,又是夫妻一场,用你手中那把刀,给我一个痛快,别让我做亡国奴,死在突厥人手中。”
她就忽然醒了,不知为何心里痛得厉害,好像梦中的场景确然发生过,甚至脑海中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场景,她的确把手中的刀匕刺穿贺烨的胸膛,看他死去,喃喃自语:“别怪我,是你自作孽,是你不听我劝阻,是你先骗了我,只有你死,我才能话下去。”
梦境与脑子里的浮现如此真实,谢莹不以为那是自己的幻想,因为她细细追思,居然还能“忆起”柳十一娘是怎么回事,京兆柳败落了,因为柳信宜竟然趁职务之便谋刺突厥使臣,连累满门,男丁获斩,女眷没为官婢,韦太夫人及萧氏悬梁自尽,柳十一娘因为已经出嫁,又不过只是个庶女,幸免于难,到底还是被夫家休弃,京兆萧早在京兆柳之前便已败落,柳十一娘流落在外,与萧九郎重逢,萧九郎重病将死,是她还顾念过去情谊,故而救了萧九郎一命,并给予柳十一娘居宅一处,良田百亩,他们两个结为夫妻,小日子倒还过得恩爱。
而那时,贺烨已经丧命,韦太后也病重将死,不,韦海池那时已经不是太后了!
她是被软禁牢狱之中,因为这天下已经不是她的天下,不是贺周的天下!
九五之尊,已经换成了突厥可汗阿史那奇桑,至于谢莹自己……
她蹙着眉,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什么际遇,可她既有余力恩惠柳十一娘,应当仍旧荣华富贵。
肯定的是,柳十一娘从来不是晋王妃,也从没得到韦太后关注,只是京兆柳一文不名的庶女,从来不曾才名远扬,怯弱又愚笨,贺烨与她从不相识,他们是不相干的两人,她谢莹才是真真正正的晋王妃,虽说后来亲手弑夫。
命运原本该是那样的走向,到底是什么原因,竟成了现在的情势?
让谢莹隐隐兴奋的是,她洞谙了将生大变,突厥储君奇桑已经起兵逼犯甘州,韦太后一再退让,意图和谈,继续安抚突厥人,但谢莹知道,阿史那奇桑不会止步不前,突厥铁骑终有一日会踏破长安城,那么她的处境会不会因此突变而有所改善呢?一定会,一定会。
上天不会让她莫名其妙从后世穿越到这个时空,也不会让她在这紧要关头,莫名其妙复苏如此重要的“记忆”,虽说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柳十一娘何德何能将她取而代之成为晋王妃,但这不重要。
只是轻微的偏差,并不能转移天命的齿轮,就像突厥复国,就像安北战乱,晋王烨终究还是会死于战败,柳十一娘依然不足为惧,说不定到头来,还是会匍匐在她面前哀哀恳求,让她解救旧情人萧九郎于不死,萧九郎如今尚还不知所踪,岂不符合落拓的命运安排?
可是我的突破口究竟在哪里呢?
我的出路,究竟还有多远?
谢莹不甘消极等待,因为她也害怕自己的命运会出现偏差,她烦恼,又焦虑,兴奋,又紧张,就像明明梦到了巨奖的幸运号码,却因梦醒忘记了最最关键的数字。
这样闷闷地坐了半昼,酒入灼肠,烧出醉意来,脑子里晕晕乎乎,身子也变得轻软,谢莹醉眼斜睨阡陌,这个看上去精瘦,行为那事却甚是生猛,足以让她欲死欲仙的突厥青年,体内竟有不合时宜的情欲突突涌动,她想及时行乐也好。
软软的手臂伸过去,便激发一场干柴烈火,欢娱滋润了女人焦虑的身心,从这雅室里出来,谢莹秋波涤荡,双靥娇生,顾盼之间风情无限,再不似来时那颓沉的模样,穿过厅堂,纵然有胡姬正在艳舞,甚至也不敌谢娘子“摇曳生姿”、引人注目。
她历来享受如此风光,唇角微微勾出笑意来,微仰着面颊,在前呼后拥下穿堂而过,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搭在阡陌臂上——现如今,能使唤得起突厥人的贵族可不多了。
正得意洋洋,却忽然感应到两道目光灼灼的逼视,谢莹忍不住侧目,却见一侧通往二楼雅室的木梯上,一位昂藏桀骜的胡人武士,挑着眉眼极端放肆的打量着她,目光锋锐有若刀匕,似要把她一身衣裙划裂。
谢莹骨子里尚有大国贵女的矝傲,不喜胡人如此嚣张的注视,然而理智却明白眼下突厥使臣正在长安与周廷和谈,这武士指不定就是使臣的护卫,她不敢把鄙夷端在面孔上,竟是报以销魂蚀骨的一瞥,直到出了酒肆再度登车,把身子软软靠在阡陌怀中,方才冷哼一声:“你们突厥男子,尽都如此无礼么?不过区区护卫武士,竟也敢觑觎周廷贵女。”
这原是泄愤的话,谢莹也只需阡陌讨好两句而已,哪知阡陌却沉默不语,谢莹心中越发不满,坐直身,回头怒视着仆从,阡陌方才低声道:“刚才那人,并非普通武士……”
“不是武士,难道还是使臣?”
“是我大突厥储君,昆仑神之子,战神奇桑。”
谢莹这下彻底僵直了:“你说什么?你一个奴仆,怎么认得奇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