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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治元年,大周、突厥休战,虽说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季夏政变,导致蜀王获斩、天子退位,但这一政变因为胜负悬殊——姚潜佯称屈服,只装模作样与玄武门宫卫拼杀两刻,引蜀王率亲卫入禁,打算“兵谏”误国误民的韦太后退政,却当蜀王自投罗网,立即陷入十面埋伏,韦太后可谓兵不血刃便获得胜利,甚至当蜀王党被押西市当众处斩时,无数百姓才知闻这件政变事故。
长安城中并未发生动乱,一切似乎都在向平顺的趋势发展,甚至连不少空有一腔热血却毫无政治经验的士子,竟然犹豫着相信内乱外患相继平息,复兴盛世有望,韦太后于议和一事上忍辱退让不是没有道理,相比威服四海却导致战乱连连,以“仁德教化”罢止干戈也许更加有利社稷,这部分士子开始“主和”,却仍有一部分士子坚持“主战”,双方争论不休,市坊间、山寺内、曲江畔,酒肆、佛堂、甚至青楼妓馆,只要士子们聚宴游玩之处,往往都会爆发唇枪舌剑,激烈时甚至大打出手。
有旁观的百姓,大多愿意和平,因为一旦开战,他们便会首当其冲承担繁重的赋税,他们的子弟也会征召入伍,虽说绝大多数都不可能直接与蛮夷厮杀,然而负责押送粮草,也有不堪劳累死于途中,更或者稍有延怠,便被军法处死。
这样的死亡是不荣光的,压根无望得到抚恤,家人不被牵连已经要求神告佛了。
所以百姓们都倾向于休战,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安居乐业。
他们没有意识到,休战只是单方面的自作多情,韦太后也万无可能复兴盛世,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理想生活,不过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而灾难却已近在眉睫无法避免。
这一切,苍天有察,神灵洞谙。
八月,中秋之前,长安城下降冰雹,紧跟着又是数日暴雪,民宅被毁桑田受灾,前一日尚有炎夏的尾音,转眼间冬季便使天地森寒。
这是异像,是苍天示警,大周建国以来绝无仅有,追溯前朝灭亡之时,似乎才发生过这样的灾异。
然而司天台上谏灾异的官员却被韦太后以“蛊惑煽动”之罪处死,于是对于这场灾患,官方解释为吉兆:肃杀之季早至,预示万物回春将来,上苍之意当为,一切动乱终结,比如图谋不轨的罪人珅终于恶行暴露,“圣母”也即太后执政下,君国必将迎来崭新的局面。
那么这一年夏末秋初,多地洪涝受灾的奏章理所当然被扣存不报,韦太后的党徒们装聋作哑,同时又大唱赞歌,“共治盛世”就这么在这些人的唇舌中滑稽的实现了,韦太后却大感欣慰,她在兴庆宫中早已落成的明堂内举行盛大祭祀及庆典,向上天与臣民表彰自己的功绩。
可这一年早来的寒冬,甚至让韦太后都苦不堪言,好在是贺珅人头落地,祸患斩绝,她大无必要留在大明宫,她想起花了无数钱财修葺一新的华清宫,她甚至没有空闲却享受那里的汤泉,既然寒凉早至,岂不正好?
韦太后当然没有忘记尚且幽禁在紫宸殿的天子,她甚至借口天子龙体违和,移居华清宫静养。
收到十一娘婉拒回京探望的书信时,韦太后刚经汤泉暖浴,宫人们在她的身上涂抹了清润芳菲的香脂,这让她日渐衰弛的体肤似乎重新涣发光泽,寝堂内效仿玲珑台遍通炭道,仅管宽敞,却温暖如春,完全可以轻披纱衣、半敞绣襟,太后格外满意自己精心保养的体态,丰腴却不臃肿,尚且性感迷人。
只不过十一娘的态度却损坏了她愉悦的心情,连连冷笑,眼光乜向一侧修剪花枝的男人,那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健全英武,不是高玉祥这样的阉宦。
“沈渊。”
随着太后这声轻唤,姚潜侧过身来,白色里衣外单披一件石青长袍,这样看来既有武将的雄壮又不失文士的雅逸,他的眉目远不如有周潘安之称的贺珅那般英美,甚至还带着几分草莽之狂,但韦太后显然更加欣赏这样的的狂拓,她喜欢这个虽然不是贵族出身,却睥睨疏放的男人,他从不卑躬屈膝,又不迂腐守旧,实实在在是个“可儿”。
姚潜对她的吸引,可谓由来已久。
只不过当时韦太后还不能为所欲为,那时她的丈夫德宗皇帝逝世不久,她刚刚铲除裴郑二族,儿子贺衍因此对她心存不满,更加没想到的是潘博竟然当真胆敢叛乱,所以对这个男人的欣赏,只能体现于加以重用,让他为了她,镇守幽州征灭逆臣。
结果虽不尽如人意,韦太后却并无埋怨。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姚潜并不熟悉安东地势,狂拓的性情也并不适合统帅秦步云那些旧部,但姚潜欣赏她,从第一回初见时,这个男人炙热却狂妄的目光中韦太后已然心知肚明。
那是无关尊卑与君臣的,单纯出于一个男人对于女人的欣赏。
因为这一眼传递的暧昧,韦太后便相信这个男人对她的忠诚。
窗户纸其实是姚潜丢了幽州回京之后,才彻底捅开。
有若烈火点燃干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尽管当时,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可韦太后并没有因此便熄灭对情欲的渴望,她觉得尊贵如己,坐拥一切,当然也具备“爱与被爱”的资格,谁说只有青春美貌的男女,才能演绎惊天动地的情事。
在遇见姚潜之前,韦太后对谁都不曾动情。
她怨恨韦太夫人,但不得不承认她们两个是姐妹,骨子里是相似的。
韦太后的确妒嫉过崔后,因为崔后能够得到天下至尊的真情与专宠,然而韦太后对德宗却是不屑的,就像韦太夫人不屑谢饶平,韦太后鄙夷德宗做为天下至尊,竟然心折崔后这么一个一无是处,连健康都无能拥有的女人,她从来不屑争夺德宗的真情。
她追求与屈从的,只不过是德宗的身份,他的皇位。
对于谢饶平,这个一直被她愚弄而不自知的男人,韦太后当然就更不会动情了。
撇开身份与利益,真正让她心动神迷的男人,只有姚潜。
她无法理智的为这样的情意注释,但她可以无限容忍这个男人,她也相信姚潜对她的爱慕,与权位利益无关。
现在,他们终于完全不用遮遮掩掩,大可光明正大了。
已经老去却不自知的女子,就这么抱持着荒唐的自信,含情脉脉注视着“可儿”手持一朵牡丹,大步向她靠近,将那牡丹,簪在她的发髻上。
“好不容易才栽培这么一株逆季而放之奇葩,怎么舍得采摘下来?”太后借着高玉祥递过的铜镜,瞄一眼镜中容颜,莞尔有若妙龄女子之娇嗔,这一刻甚至忘却了十一娘带给她的不快。
“培植花草,原就为得人心所悦,乐趣方为重要,花草怎算珍贵?”姚潜大剌剌挨着太后坐下,拿起晋王妃那封书信溜了两眼,一挑眉梢:“棋子不听话,拿下就是,何必为此影响情绪。”
“眼下的确没人比贺信更加合适,取代贺洱。”太后倚在姚潜怀中,轻轻拈过那张信纸,又随手丢给高玉祥。
“贺洱如今连傀儡都不如,又何需另择他人取而代之?”姚潜竟也直呼天子名讳。
“我若能行废立之权,从此便为正统,这当中,还是大大不同。”太后叹道:“朝堂之事,不容疏拓,大枝小节都要讲个明正言顺,贺珅谋逆,原本可以趁机废除贺洱,奈何王淮准等人否决,他们一日不认可我行废立之权,终归不让我安心。”
“柳十一娘若肯配合,就能事半功倍?”姚潜质疑。
“王淮准并非顽固正统派,他只是不服于我。”太后冷笑道:“共治议和、贺珝党除、处死齐俊三件要事,王淮准与我政见不和,自然不希望我大权独掌,说穿了就是维护正统名义,掣肘我乾纲独断,然而若让贺信取代贺洱,王淮准未必就会反对,京兆王与京兆柳可是姻亲,十一娘这晋王妃,在太原推行亲政又得人心所向,岂非可以成为我之掣肘?十一娘若愿助贺信登极,王淮准必定动心,而对我而言,关键是要取得废立之权这一主动,贺信登极,贺烨病故、十一娘殉夫,没了此二隐患,我大可任命王淮准为帝师,他以为可以辅佐贺信,实则却会逐渐被夺实权。”
姚潜颔首:“王淮准的确不似裴郑二逆,他行事颇有圆滑之处,大无必要再栽以谋逆之罪,他既重名利,的确可用名利相诱,到头却给他一个竹篮打水。”
这双男女眼中,王相国俨然就是既图利益又爱惜声名的“婊子”,完全可用智取——他们不是要维护正统?那么就成全他们辅佐“正统”贺信,贺信如今多大?四岁小儿而已,十年时间,王淮准一批老臣,难道完全没有病亡?老臣离世,权柄转移期间,大有文章可做,还怕不能使其分崩离析?
当然,太后也不年轻了,渐渐力有不支,不过姚潜才五十出头,他对自己的身体甚有自信,笃定十年之后还能老当益壮,到时……这个天下究竟是谁发号施令?
然而这一切的设想,却绕不开眼前的难题。
那就是晋王妃这枚棋子已经不能随心所欲的利用了,面对亲生儿子能够登极的利诱,她分毫没有动心,甚至拒绝回京,太后没有借口逼迫,除非翻脸,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