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又一年初春。
感业寺外,仍然还是一派萧瑟的景色,青衣女尼的神情麻木,仿佛当真不为世间悲喜动容,佛堂里的菩萨也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受着香烛供奉,高大却沉默。
一间厢房,身着大袖衣的女子却抹艳了丹唇,如云乌髻上也特意插上一支金凤衔珠簪,她一把推开宫婢的掺扶,长裙拖曳在佛寺里清冷的灰砖上,她瞪着杏眼,像蕴含着不尽的期望,她看见正殿前住持似乎正在交待事务,她根本没有兴趣关心住持的话,也忽视了女尼们看向她似乎嘲鄙甚至兴灾乐祸的眼神,她高高抬着下巴,盛气凌人却迫不及待追问——
“听说晋王已经迎了圣驾回京?住持为何没有及时知会!”
这个女人是常美人,也就是曾经独占圣宠的丽妃,贺珅事败,贺洱被软禁之前她便被罪贬至感业寺“思过”,再也未能离此一步,后来韦太后携天子东逃,她被理所当然地遗忘在了禁苑这处佛寺,曾经大骂韦太后懦弱,不过待突厥攻陷长安,阿史那奇桑入住大明宫,她却吓得跪在住持面前哀求,希望住持能立时为她剃度,隐瞒她曾为皇妃的身份。
然而到底舍不得一头长发,结果是躲在柴房里,心存饶幸的拖延,想待逼不得已时才削发继续藏匿。
感业寺的住持当时便觉荒谬——这才是真真正正一毛不拔呢!
但常美人的担忧是多余的,连韦太后都能将她抛之脑后,更何况奇桑与谢莹,压根不知道禁苑里的感业寺内,还住着这么一个贺洱的宠妃,其实就算知道了,也大可不必迫害她。
但当晋王收复长安,常美人又挺直了脊梁,她交待住持:“立即知会晋王,本宫仍在感业寺,他当立即迎我入宫。”
感业寺的住持是德宗朝时期的宫人,却连德宗帝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说有什么见地眼光,纵然如此,也意识到就算突厥蛮狄已经被驱逐出京,晋王殿下也不至于对个美人诚惶诚恐,却又担心万一天子回京,说不定还会想起这个宠妃来,她也不敢往死里得罪,答应下来,也想了办法打问,哪知晋王根本便没入宫,更不可能迎回美人,是以住持只能实话相告。
常美人当时便冷笑道:“算他还有自知之明,也罢,那便等着晋王迎圣上回宫再说。”
从那日起,常美人便开始在感业寺颐指气使,她身边原本只剩两个旧日的婢侍,却能把数十个女尼指使得团团乱转,一忽嫌弃供奉的熏香不够馥郁,一忽挑剔呈上的饮食实在粗劣,仿佛她已经被赦免了诸多错责,立即便要母仪天下为那万人之上,完全不在意自己是被贬禁佛寺思过赎错,更没察觉女尼们对她的怨愤不满。
感业寺是在禁苑之内,不管住持抑或女尼均乃宫人,她们有的是因为自愿削发供奉佛祖,绝大多数却均是帝王驾崩之后依制出家的女御,她们有的甚至还承蒙帝王宠幸,可惜未有子嗣,也不曾封为九嫔之位,她们的人生虽然只能守着青灯古佛,但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宫里的荣华,又哪会心甘情愿服从常美人的驱使呢?
私下早便在暗暗嘲笑如此浅薄之人竟然还一度妄图效仿韦太后弄权,却又未必笃定常美人就一定没有复起之机——毕竟,常氏的确曾经宠冠后宫,天子虽被软禁,然如今晋王殿下收复了长安,若是愿意助天子夺回权柄,天子、晋王共治天下,这常氏说不定还真能母仪天下,要是将她得罪了,浅薄之人必定睚眦必报,那可就有吃不尽的苦头。
也就是直到今天,女尼们才得知常美人万无饶幸了,见她仍然摆着贵人的架势质问住持,女尼心中实在觉得好笑,又不敢笑,默默盯着脚尖,那些站得稍远的,你捏我一下我撞你一肘,用这样的小动作表示兴灾乐祸。
那住持原本是个虔心向佛的,然而感业寺就是这么个环境,她虽然习惯了清寂,却没有修为到无嗔忘俗之境,对于常美人的颐指气使呼三喝四也不无埋怨,忍不住便想讽刺几句。
“贫尼刚得传诏,正预备国丧之仪,尚不及知会贵人……贵人勿躁,贫尼尚且记得贵人仍在感业寺思过,早前已经报备内官,想必稍迟,宫中便会接返贵人……”她那句为大行皇帝哭丧的噩耗还没出口,哪知竟闻常美人说道。
“国丧?难道是太后薨逝?我可终于等到了今日!”极是喜上眉梢。
住持深深吸一口气:“贵人慎言,太后安在,是圣上龙驭归天。”
常美人的得意便僵硬在眉梢眼角,她缓缓转过脖子来,盯紧了住持:“你说什么?”
住持连忙跪倒,女尼也齐刷刷跪在地上,她们面朝紫宸殿的方向,固然是满面悲痛,但心里实在不为早逝的天子恸惜,她们曾经居于深宫,见证德宗、仁宗两位帝王的晏驾,然而山河照旧日月如常,对于她们而言最大的不同便是从宫娥转变为尼僧,日子过得越清苦了,更与荣华富贵永绝,不过却也不必再那么颤颤兢兢,担忧着一夕之间便有死祸临头,糊里糊涂丧于阴谋诡谲,待习惯了青灯厮守、木鱼为伴,或许偶尔仍会心生怅惘,却并不觉得多么悲苦煎熬。
贺洱这个皇帝的崩逝,对于她们而言,远远没有听闻长安沦陷蛮狄入侵时,那样的忧虑忐忑,担心着朝不保夕,死于折辱。
只有常氏,才会觉得这一噩耗乃晴天霹雳,轰得她魂飞魄散!
因为隐隐的忧虑,竟然成为了事实,她再也没有了期望,多少雄心壮志,多少计划筹谋,彻底灰飞烟灭,她的人生至此永陷绝望,她当然不甘,因为她仍是青春貌美,甚至自负智计无双,她一度以为她是天命所归,因为她确实得到了九五之尊的倾心爱慕,她曾经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她坚信要比韦太后更有时运,她怎能甘心一切就这么轰然倒塌,她的人生就此成为一片废墟。
更何况她还是真心爱慕着那个男人,她的夫君,这个国家的帝王,她们说好了不离不弃白首携老,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是如何艰难,也说好了要一齐面对,说好了绝不放弃,他怎么能先走一步,怎么能走得这么早,这么猝不及防!
“这是弑君!”常氏步步后跌,多亏还有两个宫婢掺扶,才没有瘫坐地上,她却将宫婢重重一推,踉跄着扑过去,将住持的衣领揪紧,她双目圆瞪,神色狰狞:“是韦太后弑君,是晋王烨弑君!是他们谋逆,他们不得好死!圣上是被他们谋害,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否则圣上,圣上……”
语无伦次的女人,心如死灰的女人,这时被不甘与悲愤彻底摧毁了神智:“只有我,只有我能为圣上报仇血恨,只有我,只有我……”
忽然却听见,陌生又仿佛熟悉的声嗓,刻板如旧,凌厉更增:“美人乍闻噩耗,悲痛过度丧失神智,尔等暂且退下,由我安抚美人几句。”
常氏好半响才看清,已经换上丧服荆钗的来人,虽说更比从前瘦弱了,但她不会忘记那张脸,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一直自恃嫡出便压制她的姐姐,虽有贵妃之尊却被圣上冷落厌恶的女人,如今依然摆着嫡女的架势,依然高高在上对她施以睥睨,那张刻毒的面貌让她永生难忘!
于是尖笑有若鸹鹫,美人血红的眼狠厉更比魑魅:“安抚?三姐此时恐怕洋洋自得吧!你以为没有圣上维护,从此我便能任你凌辱?三姐,我若猜得不差,如今帝位已经落在晋王手中,晋王胆敢弑君,又哪里还会敬重你这先帝孀妃?到头来无非别宫幽苑,孤独终老!我不得好死,但我多少还曾宠冠后宫,三姐你有什么?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凭什么以一副胜者势态施以羞辱?”
贵妃不为所动,神色仍是那般平静,待逼视得不管宫人、还是女尼都退避,她才缓缓踱前几步,看着神色狰狞的妹妹,眼睛里似乎涣生那么瞬间的恍惚:“我妒嫉过你,也从来不喜欢你,你生母是妾,却屡屡对我阿母不敬,你仗着聪明机巧,更得阿父喜爱,连你兄长,也要比嫡长兄更加张扬,可我从没想过,我们俩,竟然注定要共侍一夫,这还真是冤孽,我们两人之命运,就要这么纠缠下去,四妹,其实我真正期望是摆脱你,再无交集,如果能够选择,我并不愿为这贵妃,我一直期望是,出阁嫁人之后,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她又抬头,望向正殿之内悲天悯人的菩萨,望了一阵,又闭上眼睛:“若论才貌,我的确不如你,就像我至今仍然想不通为何晋王会成为新君,但你显然早有预料,可你这么聪明,又怎能不知此时已然天翻地覆,大势所趋连太后都不得不退让以求自保?你刚才那番话,足以将常氏一门陷入万劫不复境地,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阿母,也恨我兄长,你胞兄虽已被处死,可你母亲仍然活着,你为何不为她留下一条生路?还有阿父,他总算是真心疼爱你一场,你难道就忍心置他于死地?!四妹,晋王没有弑君,圣上早在晋王未曾赶到庐州之前,就已经驾崩了,而圣上之所以早逝,四妹,你难辞其咎!”
贵妃忽然睁眼,逼近美人:“是你自负智计,低估了太后,你离间太后与圣上,甚至逼得圣上与蜀王也生嫌隙,你急于求成,让太后视圣上为障碍,这一切都是你造成,到了今时今日如此局势,你还要将常氏满门都一齐拖入地狱才肯罢休吗?!我不会坐视你祸害家门,四妹,如今,我至少具备与你同归于尽之能力,多少恩怨,至此,就算了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