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卯时,芳期、周小娘母子三个都必须准时赶到明宇轩的院子里集合,但王夫人寻常并不会让他们进屋子里问安——因着王夫人掌中馈,这个时辰多半在持善堂处理发放对牌、安排各署执务等事,她们几个就是跟这儿罚站,即便在芳期还算得王夫人几分青睐时,她也不曾享有不用罚站的特权,那些年她最羡慕嫡姐二娘的一件事,即为二娘只需要在辰初来明宇轩,会同王夫人后再去祖母的冠春园省安,足足比她能够多睡一个时辰!
但相比起来大房最悲摧的一个还是周小娘,因为周小娘还得去下一站冠春园继续罚站。
姬妾是没有资格问老夫人安康的,却不代表不用到场,芳期甚至怀疑自家小娘之所以自请去田庄,为的就是不用每天早上站来站去。
今日不例外的是,二夫人李氏仍旧比王夫人早到一步,王夫人从来不和妯娌在这件事上争先,因为她掌着中馈,理直气壮可以晚到一步,且她也没必要和李夫人在老夫人跟前争献殷勤,她的父亲虽和老夫人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可也从来没闹嫌隙,老夫人待她虽比嫡亲的侄女略有不及,怎么也比妯娌李氏要强多了。
但让王夫人十分意外的是,今日翁爹居然还在冠春园。
大卫的官员有旬假,今天正是旬假,不过如覃敬、覃牧都早早的去了外头各忙各的事务,成年的儿子,尤其是已经入仕授职的男子,他们不受晨昏定省的规限,这当然是因为男子的主要任务是养家,相应的是男子也多半不会接受家眷的晨昏定省,覃逊担任宰执,官职越大责任也越大,寻常旬假除了老夫人之外,家眷们几乎从来没有在内宅见过他这家主。
芳期见祖父也在正厅,心跳陡增,她认为自己昨晚并非盲目乐观,看来她的壮举果然引起了祖父的兴趣。
覃逊却看也没看芳期,只冲覃渊、覃治两个男孙道:“趁着今日沐假,我正好考较你两个的课业。”
刚刚才到的覃治立时站得笔直,眼看着就想汇报这段时间的学习进展了,覃逊却又摸着胡子笑道:“忙什么,等会儿吃了早饭有的是时间。”再盯着覃治看了一阵,颔首道:“虽说我还不知三郎课业有何长进,瞅着个头却拔高了不少啊,比你四姐竟都要冒出个头顶了,不错,看来我上回让你精进骑射强身健体的话,你是真听进耳里去了。”
四娘:……
心中顿时充满了悲愤,祖父上回说她眼睛小,这回又说她个头矮,在祖父眼里她就是个丑八怪么?!翁翁行行好,您老能不能别点我的名儿,就让我泯然于姐妹群中不好么?
王夫人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可怜我的泽儿,连晨昏定省都没法参与,因为身子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翁爹夸覃治什么不好,偏夸他健壮!翁爹提都不提泽儿一句,恐怕连泽儿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
覃逊像是忽然醍醐灌顶,终于问王夫人:“大郎这段情形如何?要是那位曹大夫的方子仍不见效,还是用董太医的方子最好,我倒觉得是大妇太小心着些,大郎体弱虽需将养,也不能总在屋子里呆着,说不定多出来走动走动更加有益康复呢。”
王夫人:……
着实忍不住悲愤的心情:“翁爹,大郎现在吃的是宋大夫的方子。”
“大夫姓宋么?那是我记岔了。”
“翁爹已经记岔了三回。”
覃逊:……
他也不觉尴尬,摸着胡子呵呵笑道:“人老了记性难免不如你们年轻人。”
王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我是年轻人么?我都年过半百了!但我别的事都能忘,唯独忘不掉给儿子看病的是哪个大夫!!翁爹你分明就是对泽儿不上心!!!
老夫人见老伴眼看能把大儿媳兼侄女给气哭了,既嫌老伴说话不走心又嫌王夫人光长年岁不长胸襟,转头交待李夫人:“人既然到齐了,让摆饭罢。”又跟覃逊说道:“二郎、三郎寻常都在隔扇后头小茶厅吃早饭,相公今日也跟他们坐后头吧,吃完饭正好考较他们的课业。”
王老夫人是最讲究规矩排场的,纵管偏心王夫人,早饭时也不会给予王夫人特殊关照,只让孙女们和她一桌子用早饭,两个儿媳得站在左右布菜安箸,不过两个儿媳各回居院,要不要让庶女们服侍用饭她就不管了。
往前芳期等晨省结束,陪着王夫人折返明宇轩,她都会主动服侍王夫人用朝食,至此才算完成了整一个晨省的环节。
陪着祖母用早饭,当然不能够像在秋凉馆般大快朵颐,连二娘都必须遵循食不言的规矩,不说话倒还罢了,吃相还必须优雅,连眼睛都不能乱看,一餐饭吃得那叫个压力山大。
但这些对芳期而言都不算什么,怎么也比饿着肚子服侍别人吃美食连唾沫都不能咽出声要强,唯有此时她才觉得王夫人、李夫人十分悲摧,这也是当初她打算嫁去彭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彭家没这么讲究,只要相邸还荣华富贵着,彭家娘子必然不会让她服侍用饭。
一餐饭吃得鸦雀无声。
当老夫人一搁箸子,众人别管吃没吃饱都要跟着搁箸,连李夫人的嫡女六娘,而今不过七、八岁的年龄,明显还看着那道沙鱼缕用眼睛垂涎三尺,搁筷子也搁得极其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就有仆妇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把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另有仆婢捧上漱口的薄荷香露,老夫人漱了口,便移步去了挨着槅扇放置的镂雕不断头*字围榻上坐,一边和分左右坐在靠背椅上的两个儿媳说些长篇大论的家务话,一边等着专事茶汤的婢女呈上点茶。
孙女们仍然一声都不敢吱,只等着喝了茶结束冠春院这一站的晨省而已。
谁曾想在这时,变故突生!
二娘身边的大丫鬟琥珀竟然直入正厅,且二话不说就往老夫人跟前一跪。
芳期心里先是“咯噔”一下,直觉这场变故是冲她来的,不过一看王夫人,疑惑之余还透着几分恼怒,不像是指使琥珀的人;再看二娘,她就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天灵盖上就差缓缓升腾出“雾水”二字了。
有点不正常啊,除了这两位谁还指使得动琥珀?
老夫人的神色转而凝肃,仿佛也极痛恨琥珀的模样。
芳期就觉得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猜测——难不成,琥珀是打算检举王夫人母女两的什么恶行坏事?
“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动辄跪再辄叩的,传扬出去别家怕就误解了相邸苛责雇佣,琥珀,你过去可是在我冠春园服侍的人,我自问一直待你不薄,才放心把你调给了二娘使唤,你一去二娘身边就是大丫鬟,工钱也涨了,体面也有了,怎么着,就这样你还嫌我们家委屈了你?”
就连琥珀都没想到竟然会让老夫人产生如此严重的误会,吓得一哆嗦,连忙辩解:“奴婢怎敢毁谤主家?奴婢是想求老夫人开恩,为芒种主持公道。”
芳期:!!!
结果还是冲她来的啊,但芒种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哪至于让琥珀闹到冠春园晨省上来?且看这情况,琥珀分明还是自作主张。
果然就听王夫人立即喝止琥珀:“多大点事,也值得烦扰老夫人?还不快道错退下!”
老夫人却已然缓和了神色,问:“芒种是谁?”
不过刚问出这话,她就立即察觉槅扇后头也没了说话声儿,似乎还有椅子挪动的声音,步伐声靠近。
老夫人的眉头又是微微一蹙。
但二娘已经接过了话碴,兴灾乐祸当众宣告:“芒种是三妹妹院里的丫鬟。”
琥珀又紧跟着往下说道:“老夫人,奴婢爹娘和芒种兄嫂是邻里,芒种当初还是因为奴婢引荐才受雇于相邸,奴婢和芒种,也能称作相互知根知底了,昨日三娘挨了罚,迁怒芒种,竟陷谤芒种犯了盗窃主家财物的罪行,声称要把芒种送官,芒种又惊又怕,好容易才托了人递话给奴婢,让奴婢替她求情,望老夫人明察,芒种必定不敢犯此罪行,奴婢也求三娘息怒,就饶过芒种此回吧。”
芳期正要分辩,哪知老夫人却一锤定音:“三娘,你挨罚是因你犯了错,若你觉得冤枉,也该和你嫡母好生解释,转过头却把气撒在婢女头上是什么道理?你可知谤陷良民入罪会有什么后果?!”
重重一拍几案:“我从前就见你掐尖要强,常和四娘争执,没个当姐姐的样子,屡常想要教训你,是你母亲为你说好话,道你刀子嘴豆腐心,我也就信了,没想到眼瞅着你已经及笄,年岁越长性情却越暴躁,忤逆嫡母是为违礼,污陷良民入罪更为触律!”
眼看着二话不说就要重惩芳期。
这时覃逊却从槅间里踱步出来,笑着对老妻说道:“这暑天躁日的,是个人都觉得心火旺,偏下人们没个眼力见,大热天的还往屋子里端炭盆,但夫人一贯就知道应该怎么保养,怎会被撩拔得动怒?”
王老夫人挑了挑眉梢:“我听见相公在问两个孙儿的课业,问着问着就没了声儿,就知道相公必是支楞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呢,相公既有心要管事,我不先唱黑脸,相公可怎么登台呢?”
覃逊哈哈笑出两声,也往榻上一坐,眼看着芳期:“三丫头,瞧你这出息,莫不当真认为太婆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罚你了?你们啊,个个青春少艾,却都不敌你们太婆的情趣,你上前来,昨日往无边楼的事先不用说了,说说你为何对院里的下人发这么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