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九山的长媳姚氏,同样是寒门出身,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到年近三旬,其实已经觉得无望再生嫡子了,便主动提出给丈夫丁许纳一门良妾,怎知良妾进门未久,姚氏又有了身孕,这回生的是儿子。
姚氏心满意足,并没有因此刁难妾室,就算丈夫丁许更加宠爱年轻貌美的妾室,两年后就再得庶子,姚氏仍然贤良大度,她一门心思只扑在子女身上,从来不曾争风吃醋。
妾室杜小娘,实则也很敬重姚氏这位主母,姚氏获罪,杜小娘心里便觉得极其疑惑。
可是丁许不敢质疑父亲。
姚氏之子丁文翰,而今已经成为相邸愈恭堂的学子,当察知母亲果然是被陷害后,心中惊怒加交——他一直认定是叔父陷害母亲,结果真凶居然是祖父?
丁文翰不知官奴的话可不可以采信,他找杜小娘商讨。
“大郎,我其实早就在猜疑,二郎君好端端的为何陷害大娘子,但我又认定大娘子绝对不会诬告良民,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大娘子温良恭顺,郎主与老夫人过去均赞大娘子品性贤惠,大娘子唯一一回被郎主教训,便是谈论那何钱氏纵子为恶,且将孙儿除族,更是不慈。
我从没见郎主那样火光过,没过多久,大娘子便惹了官非,且还是郎主往官衙举告!我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想,我横竖是不能认可郎主的行为,大娘子告官时,郎主并未拦阻,责令大娘子谨慎细察,后来惹出了人命,大娘子惶惶难安,自己都在疑心是自己错怪了无辜,郎主却亲自去举告,大娘子获罪,郎主却得大义灭亲的赞誉,我不知世道为何成了这样。
郎主才是一家之主,出了这等事,罪责怎能由大娘子独自承担?大郎心里清楚,那婢女从未送过大郎香囊,所以大郎认定大娘子是被诬陷,我跟大郎不一样,就我对大娘子的认识,便是那婢女真对大郎另怀企图,大娘子至多也就是将她辞退,绝对不会行为阴谋之事。”
“真的是祖父!”丁文翰咬牙切齿。
“这件事不能由大郎独自承担,大郎是孙辈,倘若状告祖父,官衙不会受理,大郎还必定会被除族,由我来,我先请离,待我大归,由我出面举告,争取让大娘子免受流徒之苦。”
杜小娘的儿子已经夭折。
是因为痘疹,死在了姚氏获罪的同一年,她已经别无牵挂——当年,她家父亲病重,求治无门,是大娘子同情她,纳她入丁家为良妾,给予了本家一笔聘金,父亲因为这笔及时钱,得以活命,她们一家都还念着大娘子的恩情。
大娘子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大郎你记住了,不管结果如何,入仕之前,你不能跟郎主反目,即便郎主因而获罪,你还得替他养老送终,大娘子即便获释,也必不肯再归丁家,可大娘子毕竟还有所归,免除了牢狱之灾,更加希望大郎能得美满,你必须忍耐。
要是我没能为大娘子申冤,甚至自己也被牵连,大郎就更该忍辱!因为只有当一日,大郎你能够作主家事,才能庇护于大娘子及我,如果大郎不能忍,我们都将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
丁文翰着实悲愤:“小娘,应该由我为母亲血恨,不能让你冒险!”
“傻孩子。”杜小娘安抚他:“我的卓儿若还在,你在家里也不算十分孤单,大郎听好了,我不是你娘,但我却把你也当成亲生的孩子,一个做母亲的,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出生入死,我冒险不算什么,但我不能眼看你前途尽毁,你还小,你没有能力抗拒这所谓的礼法,我跟你不一样,我只要离了丁家,就不存在以卑犯尊,便是错告了,至多也就是不能救出大娘子,挨几下刑杖。”
丁文翰恭恭敬敬予了杜小娘礼拜。
但他并没有当真袖手旁观。
所以这天,覃渊就跑来了秋凉馆。
“三妹,丁大郎居然想见你,我没犹豫就拒绝了,但他居然想往地上跪,吓得我赶忙扶住了他,丁大郎说他绝对没有纠缠冒犯的意思,就是有事相求,我实在不忍再拒绝他,只问三妹一声愿不愿见。”
芳期还没吱声呢,小壹就上线了:见、见、见必须见。
芳期:……
那就见吧。
见面的地方就在古楼园,芳期看见了个只比她高出半根食指的少年,竟然也长着一双单凤眼,倘然用手掌挡着鼻翼以下,跟童夫人高度相似,芳期于是有点明白了丁九山为何对长孙如此嫌弃,丁大郎之母“不敬”何钱氏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原因况怕就是他跟童夫人十分相似了。
丁九山按小壹的话讲,就是个变态,既然不喜童夫人又何苦娶人家为妻呢?讲道理是何钱氏先许了人家才导致丁九山姻缘落空吧,关童夫人何事?童夫人的血统还挺优秀的,丁大郎是个美男子,丁四娘也是个美娇娘,丁九山才是般配不上童夫人的无耻之徒。
“覃三娘,翰今日先同三娘致歉。”丁文翰深深一礼。
芳期面不改色就受了:“丁小郎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没有,但我祖父对覃三娘心怀恶意,且事情多少与我有关,这声赔礼应当。”
“我不怪你。”芳期还挺同情丁文翰的,他俩虽说男女有别,但处境都有艰险之处,相比起来丁文翰比她更惨一些,因为姚娘子至今还身陷囹圄呢,不像她的生母,如今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翰腆颜,尚且有事相求。”丁文翰虽然心里觉得强人所难,但为了杜小娘还是直接说出了请求。
他需要芳期帮他一把,至少保得杜小娘不受皮肉之苦。
芳期其实并没空闲管丁家的事,但她却被丁文翰的真情挚意给打动了,只是她仍然觉得几分好奇:“丁小郎因何认为我能助你?”
“翰虽不才,但自信并不迂腐,翰其实从来不认为三娘跋扈粗鄙,甚至钦佩三娘虽为闺阁,但为了维护生母敢与黄五娘争锋相对,且三娘初见祖母,即认定祖母并非倚仗长者之尊逼迫晚辈的性情,将矛头直接对准丁大夫,翰相信凭三娘的智慧,若肯相助,就一定能助翰之姨母免受刑罚。”
芳期就越发同丁文翰惺惺相惜了。
丁文翰把杜小娘称为姨母,说明他脑子里其实没有太多正侧嫡庶的教条,芳期本身就是这么个小女子,她的母亲曾经是姬妾,她是庶女,谁要仅就这点小瞧她们一类人,那就别存希望在她们身上讨得好处——尊贵如你,自求多福。
丁文翰至少没犯她的忌。
而且,芳期心里清楚这件是必然离不开晏迟的推策,她希望杜小娘能够大获全胜。
所以她答应了丁文翰的请求。
不过芳期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说保谁就能保得住谁,这件事还不能烦动晏迟出手干预,她垂眸想了一想,就问丁文翰:“丁小郎可曾想过,你家那官奴因何缘故忽然坦白冤害令堂的罪行?”
“据他说是犯下这等恶行后心中不安……”
见丁文翰说得犹豫,芳期笑了:“丁小郎看来也不信官奴这等说辞,这官奴,既为丁公逼胁行恶,无缘无故的当然不会愿意认罪,必然是被些更厉害的人用更毒辣的手段给要胁了,有性命之忧,才不得不承认罪行,也就是说令堂固然是被丁公陷害,但背后确然有人想要不利丁公,才欲利用丁小郎救母免于牢狱之灾的决心,导致丁公声名狼籍。”
见丁文翰看向她,芳期摆了摆手里的团扇:“我与丁公是有嫌隙,但我一个闺中女子,哪有这样的本事要胁你家的官奴?也不能是我家翁翁使计,因我家翁翁必然明白丁小郎身为卑幼,质疑亲长的行为先就会招致诽议,这个计划不足以对丁公造成损伤。”
“那就是说,另有别的人想对丁大夫不利?”丁文翰这时甚至都不愿再把丁九山称为祖父了。
“丁小郎只要想想丁公最近在计划什么事,就当明白谁会把丁公当作仇敌了。”
丁文翰却有些想不通,脸上惊疑的神色越是厚重了。
“丁家的四娘,最近常往无情苑去,沂国公夫人却处心积虑想着让侄女黄五娘,婚嫁晏国师。”芳期干脆直接挑明。
“是沂国公夫人?!”
芳期颔首:“现在杜娘子打算状举丁公,可这案子若经衙堂审断,那官奴又再被丁公逼胁改了口供咬定是杜娘子威逼利诱的话,杜娘子就成了诬告,会受皮肉之苦,更或者有牢狱之灾,可要让这件案子大白于天下,其实不是仅限向官衙举告一条途径,比如现在比杜娘子及丁小郎更加焦急的人肯定是黄夫人,要是杜娘子直接寻黄夫人,道已经堪破了她的居心,黄夫人要么放弃与国师姻联,要么只能想办法通过御史言官的嘴,弹劾丁公。
丁公乃礼部官员,却有陷害自家长媳的罪嫌,官家为正朝堂风气必会察究,那么令堂的冤情就大有希望被洗清,而丁小郎也不必担心杜娘子会有危险了。”
当然,丁九山肯定会反应过来是黄氏在算计他,他为了自保,只能跟黄氏咬斗,芳期猜测晏迟应当乐见这场狗咬狗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