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婕妤今日又在仁明殿陪皇后赏花,潇烟亭外那几株杏花傍着禾雀开得明媚,陈皇后却并没有多少心思赏这春光芳景,她纤细的眉端锁着愁虑,签了一颗樱桃蜜饯,却似乎无心品尝,正是叹息一声,与薛婕妤说那沉重的心事:“淮王妃与覃孺人均各产子,我就想着去见官家,想谏言,此时官家更需士林拥戴,方能渐消灾异象生引发的人心浮动,兴国公必忠于官家,立司马王妃之子为储有何益?若是立覃孺人之子为储,覃太师及其姻亲故交,那些士林儒生,才能为官家尽心尽力。
可官家却不见我,家父数番求谒,听说官家也不曾准召,官家这分明是已经决断了择淮王嫡子为储,大娘娘定会提出将嗣储养在慈宁殿,司马九娘受大娘娘嘱托,照顾嗣储,况怕短则一载,长则三载,总能将我取而代之了。”
薛婕妤被动听了皇后这番话,若无回应,总归是不妥,且她也知道自己上回在慈宁殿,为了司马极之事顶撞太后,已经成了太后的眼中钉,陈皇后居中宫,她尚有依靠,要是皇后被废,那她也只有死路一条。
“圣人,立嗣之事为大,圣人那番劝言不能动摇官家的意愿,妾之愚见,圣人不如听从官家之令,圣人无过,太后纵有他意,官家此时也不会愚孝盲从,而官家冷淡后宫,亲近之人实乃穆供奉……圣人当日维护穆供奉未受太后责难,妾以为穆供奉必记圣人维护之恩,故而官家身边,也会有穆供奉替圣人进言,圣人实在不用过于忧虑,毕竟只要官家不生另立中宫之意,太后也不能强逼。”
陈皇后这才稍稍安心,她放下手里的银签,拉了薛婕妤的手:“你是聪慧之人,我更相信你对我的情义,我与你日后就是福祸共担,阿薛,外头的事自有家父家母替我谋划,可是在宫里,我只有你这么一个臂膀,我自知我是愚钝之人,恐难提防那些明枪暗箭,你多智,若有觉察不需讳言,定要提醒我。”
薛婕妤尚不及应,就有福宁殿的宦官来传羿诩之令,陈皇后拉着薛婕妤的手不松:“阿薛与我一同去罢,有你在,我更安心些。”
薛婕妤也是无奈,只好随皇后同往慈宁殿,两人到时,羿栩已经跟太后说毕了那件要紧事,太后见陈、薛二人同至,今天倒也没有不愉的神色,颇为自得的宣告了过继淮王嫡子的定论:“我与官家,均是一样的主张,皇后失德,导致官家不能有亲生子嗣,幸得淮王妃贤仁,淮王近日,膝下添了两名男丁,淮王嫡子过继于官家名下,承祧皇统,皇后需协佐官家,务必操持好过继皇嗣此件大礼。”
陈皇后连忙起身,行福礼:“妾身尊大娘娘、官家嘱令。”
太后见陈皇后这回倒是乖顺,没有再生事多话,眉梢轻挑起嘴角的一丝笑容,看向羿栩:“钗儿是个稳妥的孩子,且她与环儿一贯亲近,环儿必然放心将皇嗣交由钗儿抚养,虽说钗儿是在我的慈宁殿,可是她既然有照顾皇嗣之实,官家亦当给她一个名份,否则她为了抚教皇嗣,必定耽搁婚嫁,难道将来皇嗣长大了,钗儿只能回到你小舅父家中,老于闺阁?”
“自是不能。”羿栩忙道:“儿子会封九妹妹贵妃之位。”
陈皇后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但她感觉到立在她身后的薛婕妤极轻微的触碰,又缓缓松开了拳头。
“我听说,你已经决意恩封晏迟为湘王?”太后忽又问。
听说……羿栩心中已是一紧,这话他只和兴国公商量过,却传到了太后耳中,说明是兴国公言告。
“这件事怕是不妥当吧,赐封异姓王爵当慎重,晏迟他已然位高权重,你再赐以如此恩荣,岂不是更纵他骄奢跋扈。”
“大娘娘,此事儿子已经知会了无端,君无戏言,怎能再收回成命。”
“他横竖都要作态谦辞的,你便罢休就是,当年先帝意欲赐封赵清渠王爵,不是后来也不了了之,这并不会引起物议。”
“可是……无端并未辞绝。”
太后:!!!
刚才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竖子狂妄,足见更加不能再纵容!”
薛婕妤眼见着陈皇后无动于衷,心下不免焦急:皇后道她自己愚钝,看来果然不是谦逊,而今满朝文武,有谁更比晏国师能左右圣令国政?皇后若得晏国师维护,哪怕是太后,也无法动摇中宫之位,可现下太后分明想要中伤陷构晏国师,皇后却不发一言……
她赶紧道:“大娘娘息怒,无人不知晏国师性情直坦,从不行谦辞之过场,并非跋扈狂妄……”
“薛氏,我与官家议事,你区区嫔妃竟敢多言?!”太后两道厉视直冲薛婕妤。
陈皇后方才如梦初醒,也忙助拳:“大娘娘还恕薛婕妤一心为官家着想,才贸然插话……如今官家以社稷国祚为重,多少政务都要仰仗晏国师卜问于天命,要是君臣之间再生嫌隙,恐怕又生祸变啊,官家既然已经赐恩于晏国师,怎能言而无信,大娘娘之虑固然也是为了官家,不过官家既然已有裁夺,还望大娘娘体谅。”
司马太后两道眉毛几乎竖立,羿栩已然十分不悦了。
“阿母,此事皇后与婕妤说得在理,无端性情自来直爽,从不讲究几经谦辞隆恩难辞那套作态,且不管是南剑州变乱,抑或是我因未雨绸缪,拜舅父、辛公为相之事多靠无端协佐,有功不赏,是为君者不义,阿母,这件事我意已决,阿母莫再驳阻。”
太后气结,但又不能固执己见,一口怒气难平,唯只冷笑:“官家要恩赏晏迟,好,我不驳阻,不过那覃氏,一介庶女而已,她为国师夫人已经不成体统,如今有何资格为湘王妃?官家理应为晏迟另择良配。”
太后真的是无理取闹——这是陈皇后的想法。
此番她倒是没再等着薛婕妤出头了,道:“真宗帝之皇后,平民再嫁之身,初为孺媵,后因真宗帝敬其才德,立为中宫,且章孝明肃皇后还曾经临朝听制,覃夫人虽为庶出,然为太师公的孙女,生母如今也贵为夫人,她既是晏国师的元配,且现下更是有妊在身,与晏国师又一贯恩爱和谐,官家怎能逼令晏国师停妻另娶?此等不合礼律之事,务必会引物议汹汹。”
“陈氏,若非你失德,官家怎至于有皇嗣断绝之祸!覃氏跋扈,你竟包庇此等刁妇……”
“阿母!”羿栩脑子都因太后的怒吼产生了轰鸣,他十分不耐地打断了太后的话:“我知道阿母还在计较梅桥西善堂一案,可那与覃氏无关,是我的裁夺,阿母大可以出宫私访,听听临安城中的百姓都是怎么说,他们因为我问罪于司马极,无不额首称庆,拜颂天子仁德大义灭亲,大舅舅能得宰执之位,同样有奏谏依法罪惩司马极的因缘!梅桥西善堂,至今已然收治了不少贫病,民众们都道覃氏仁德,阿母却一定要说她跋扈狂妄,阿母,我这天子之言,现今都无能让万姓信服,阿母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虽贵为太后,可要是刁责覃氏,照样有人会指斥阿母暴戾昏庸。”
“你!你!你个逆子!!!”太后这是真的暴怒了,手指直接冲着羿栩的鼻尖:“你分明还是因为那穆清箫的唆使,埋怨记恨我,你可是我怀胎十月才生的孩儿啊,你,你竟然为了区区男宠……”
“我也正想劝告阿母,谨记云涛观变乱,切莫再因内廷之事损及天和!穆郎若再生意外,儿子也不愿再苟活!”
“你竟逼我至此!!!羿栩,你难道有再次弑母!!!”
陈皇后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再次怔住,这回又是薛婕妤先有反应,赶紧跪倒:“太后息怒,还请太后千万体谅官家,云涛观事变已然引生这多祸殃,太后为官家尊亲,不比得周氏从不将官家视为子嗣,妾知太后乃怒极之言,并非本衷,可这怒极之言于官家何等锥心啊。”
“大娘娘。”陈皇后再一次大梦初醒,哽咽着也跪倒:“是,妾身失德,大娘娘若要怪罪妾身不敢反驳,还望大娘娘千万莫再为难穆供奉了,这些时日以来,官家左右多亏了还有穆供奉分忧解难,妾身宁肯代穆供奉受罚,妾身愿往云涛观,从此祈于三清神位之前,只望官家及大娘娘都能安康。”
“陈氏、薛氏,好,你们两个很好,从今之后,你们就去云涛观,不得出道观一步!”太后怒道。
“皇后婕妤有何错?阿母,你就真不能体谅儿子吗?”羿栩也被气得险些怒发冲冠了:“周氏想要摆布我,阿母也想摆布我么?我是阿母亲生子啊,阿母怎能再我面前提弑母这般诛心二字?!”
眼见着无法收场,此时堂内又忽然闯入一人,不是别个,正是司马钗,她也跪在殿堂里:“大娘娘是怒极之语,并非有意违逆圣令,妾也叩请大娘娘息怒,莫再为难官家,诚如圣人及婕妤一片肺腑之言,而今人心浮动,官家已为此忧虑不安,大娘娘为天子之母,固然关心则乱,还当冷静,官家,大娘娘并非不知官家之苦,正因感同身受才会浮躁焦虑,还望官家也体谅大娘娘的一片苦心,相信大娘娘是爱之深,方才虑之远。”
太后总算恢复了些许冷静。
虽然阴森森的目光仍然扫视着皇后和婕妤,但到底遏制了怒火。
她是皇帝的生母,所以当成为当朝唯一的太后时,不再像过去一般谨小慎微,竟差点中了陈氏、薛氏的离间之计,还真是小看了愚钝的皇后,以及看似本份的薛氏。
太后两眼一翻就“昏厥”过去,不过当然也适时醒来,没有再将事态往收不了场的方向推进,终于是和羿栩言归于好,一场争执后,奇迹般的母慈子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