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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陆书屋 >  于归 >   第68章 下雪啦

单以排场论,风昊是齐名的五位名师里最弱的一位。至今只有九个弟子,第九个还是新收的,其他的八个名有事儿忙,分散各地,陪在身边的是孤零零小猫两三只,徒孙们数目倒是多,不是举家搬迁他也不带着。

如果不是他的弟子们抱着团儿将息君成狐的仇人碾成了碎沫沫,他能否名列五人之中,还要画一个大大的问号哩。

好容易与偃槐结伴而来的时候多带了些,将姞肥感激得用了三头猪来酬神。此次离开,居然也有一个长长的车队,姞肥激动得不知道讲什么好了。

息君、姜节名义上以申王为君,要在天邑多留些时日,药氏决定与太叔一同离开,其他人居然都和老师一起走了呢!姞肥忙上忙下,带着几位弟子,务求将出行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让风昊认为还是人多些好,以后不要那么“简洁”。风巽还看不惯,认为护卫太少。

然而以卫希夷的眼光来看,风昊的“简洁”也很讲究了,衣食住行、服侍的、陪玩的,什么都有。风昊的审美虽有怪异之处,也比蛮地的审美高雅许多,并没有看出哪里简洁了。

她识趣地只悄悄与母亲讲过这样的话。

女杼道:“风师出身很好吧?”

卫希夷若有所思:“这么看,小师兄好像也……”

女杼笑道:“想看就多看看好了,既是同门,便不要生疏了。”

说到这个,卫希夷就开心了:“嗯!那我等下能出去骑马吗?”

女杼道:“你老师说可以,就可以。”

“带庚行吗?”

“你老师说可以,就可心。”

“那带阿应呢?”

“不行。”女杼面无表情地道。

“呃?”

“他还小呢,”女杼缓缓地又添了一句,“我说了很多次啦,风师收下你,已经是咱们的好运气了,不可强求他对阿应也很好。人与人之间也要看缘份的。”

“哦……”

“做人呀太容易不知足了。”

卫希夷道:“人不知足会生出事端来,要是知足了,活着和死了也就没有分别了。”

女杼“哼”了一声:“对强过你的人,还是不要强迫人家满足你的好。”

卫希夷吐吐舌头:“知道啦。午后我就出去玩,庚,来不?”

庚笑着摆摆手:“赶路呢,我骑马还不行。闲下来给我匹马试试吧。”

“那行。”

受到了母亲的教训,卫希夷暂时放弃了将卫应杂塞过来旁听的想法。关于母亲和弟弟的安排,她也是想了很多的,母亲鬓生华发,弟弟还是个小团子模样,她自觉地将自己放到了一家之主的位置之上。想想当初父母是怎么为家庭打算的,想想姐姐是怎么照顾自己的,再回忆一下太叔对姐弟俩的安排。

卫希夷认为,卫应需要学习。原本在龙首城依附太叔玉,有太叔玉给安排的老师,是再妥帖不过的。然而女杼认为大家需要分开,姐弟俩需要锻炼成长,而不是一味依附太叔,教了几个月的老师就没了,卫应又成了失学儿童。

对母亲的本领,卫希夷是信任的,让她教卫应做人足够了,知识方面未免有些欠缺,比如武技,女杼就没什么涉猎。而自己所学的知识,她现在也知道了,不经老师允许,私自教授未免有不尊重老师的嫌疑。与私自传授比较起来,冲老师翻白眼就不算什么了。

所以,卫希夷才想出一个“我家阿应这么可爱,多看看也许你就答应让人教他了呢”的办法。

不想被女杼识破了。

她不知道女杼是有什么样的打算了,如果卫应没有老师教导,那还不如交给太叔玉带走呢。但是女杼又不是一个会坑儿子的娘,这里面的内容就令人费解了。

不解之中,卫希夷纵马奔了好一程,将队伍甩在后面,再返折回来。再次出现的时候,腰间就挂着两只雪兔了。她的脸上犹存着一丝兴奋与惊叹,对庚道:“真的不来看一看吗?好大的天、好大的地。”蛮地多山多树,她看到了就想蹿上去作夭,看到这茫茫雪原,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天地。

庚道:“您只管自己尽兴就好。”

“呃?怎么啦?”

女杼道:“孤身一人无人扶持,天越高、地越广,越是难受呢。还要操心吃喝,还要担心安危。”

“咦?为什么?觉得孤独为什么不找人一起呢?”卫希夷晃晃手里的兔子,“你们不用操心的,有我呢。”

女杼笑出声来:“对对,有你。”

狼金听到笑声,一拐马头转了过来,见卫希夷一脸茫然地拎着两只兔子,只觉得可乐。也点起两队美人,洒开了在残雪未褪的广大平原上捕猎。两人的收获比起冬狩围猎都少了许多,天黑时到了一处权充驿馆的关卡时,猎到的东西也不够这一队人马吃的——习武的、正在长身体的,消耗都大,吃得也多。

狼金取了自己的令牌,向关卡内征了些食水补充。房舍也不够住这许多人,便在房舍背风处搭起帐篷来,才安置安毕了。

风昊其实是个挺讲究生活情趣的人,被风巽挑剔他“不讲究”,为了与这位同族后辈唱反调,他故意对卫希夷道:“看看看看,带这许多人出来,岂不是让他们也跟着吃苦?”

将风巽气了个倒仰!谁说别人?我说你!

卫希夷从蛮地向北逃亡时便见识过北方的地势与南方不同的宽阔平坦,彼时正在变中,心情可与现在很不同。捧着脸看师生相残,也看得津津有味。在风昊再次将风巽击败,得意地道:“你呀,还嫩着呢。”之后,赶紧爬起来跑掉了:“我去看晚膳吃什么!”

再不跑,风昊得意劲儿上来的时候,会拖着她嘚瑟:“看什么看?看到了吧?对老师不礼貌,就是这样的下场!”而后再拖着废话半天,难得是每次说的都是一样一样的,还要细数“你就是卷毛,还要管我翻白眼”之类的,比卫应还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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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在西边,关卡不大不小,厨房也不大不小,接待这许多人,便显得忙碌异常。无数次,她或大摇大摆,或从狗洞偷渡,在南君的膳房里看到过姐姐忙碌的身影。也想给大家亲手做些吃的了呢。

闻到一股不同于煮食的肉汤的煎香味儿之后,她愈发走不开了。却是要准备的食物太多,釜镬不够使,便有厨工胡乱烤些肉食。青铜的钎子上,鸡、兔等物被烤出了油脂,香得要命。她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的另一种做菜的办法。

卫希夷扒着门框看了一阵儿,终于看到一只闲下来的陶釜,便去借了来。将洗剥干净的一只野兔取了来,提刀剁成小块,洒点盐腌了。洗了陶釜,烧热,加点油脂熬化了,加些葱姜,再将兔肉下去翻炒,南方惯用的调料此地没有,就再加一勺肉汤。

香味儿从鼻腔进入,刺激得口水都出来了。

起锅装盘,端起来一转身,盘子被抢了!

卫希夷呆了一下,旋即大叫:“你还我!”

风昊单手将炒好的一盘兔肉托得高高的:“不是说好了的吗?你养我!”

卫希夷:……我勒个去!你还记得呀?能反悔吗?

显然不能!

“小师兄?”卫希夷突然惊讶地一指风昊身后。

风昊冷哼一声:“少拿他来诈我!我才不怕他!”

“你怕他呀?”卫希夷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叫了起来。

“呸!为师在教导你呢。”风昊将举盘子的手收了回来,另一只手捏起一块免肉尝了尝,又尝一块、再尝一块……

“教导呢?”

“教导就是,人撒谎的时候必然与平素的习惯不同,刻意隐瞒也瞒不了的。你才不会在喊人的用手指着你师兄!”

“……是哦。”

风昊飞快地将一盘兔肉吃完,拍拍手,卷起袖子来,又抢了两只来。飞快地将兔子收拾好,手法之娴熟……比卫希夷像样多了。剁好了,往卫希夷面前一推:“好了,接着做。还等着吃呢。”

卫希夷:……我忍!自己说过的话,跪着也要做到,比如说弟子要养个老师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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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晚膳,风昊就吃得十分舒心,抢了。

卫希夷不大明白地问庚:“这么奇怪哟,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师生怄个气,互相翻个白眼,是他们师门的日常。风昊不至于为吃到一点用不一样的做法做出来的饭菜,就开心到这样。哪怕抢到的食物吃起来格外香甜,风昊可不是没见过世面、不会端架子的人。

庚也不明所以:“风师是不是有别的开心的事儿?离开天邑什么的。”庚得承认,她猜风昊的事情是猜不太准的。

一旁姞肥凑过了头来:“哎,希夷呀,打个商量嘛。”

“啊!师兄您说。”卫希夷对这位师兄尤其尊敬,他或许不如其他人那么张扬鲜明有特色,然而一个有耐心追随老师十数年,样样周全不觉厌烦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姞肥想请教一下这做菜的方法。卫希夷道:“好的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嘛。并不难的,不用这么郑重呀。”姞肥道:“这可是你想出来的办法呢,当然要郑重啦。”卫希夷小声说:“就是这个,好奇怪的。”姞肥笑眯眯地摸摸她的狗头:“因为希夷是不会藏私的人呀,不过呢,有的时候,自己知道的事情,不信任的人是不可以教的哦。当年……”

当年息君成狐的事情将同门全部激怒,也是因为成狐好心。成狐原是一个有天赋也有天真的贵族少年,性情与卫希夷也像,风昊全体学生都有这么点天真浪漫的情怀。这与风昊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有很大的关系。

成狐拜得名师,彼时风昊自己刚刚在年龄上脱离青年行列,对合脾气的人相当好说话。成狐从他这里学到些知识,也不是很守着非经同意不大量外传的信条。当时的风昊对弟子的做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便是一个看起来积极向上的人,从他这里学了不少,转脸便投了成狐家敌人,谋取富贵了。

这还了得?!

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打!必须得打!

卫希夷明了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可是师兄又不是别人。”

姞肥满意地说:“哎哟,不能让你吃亏,不能总白拿别人的东西,养成白拿的习惯,对我可不好。我拿个秘密与你换,好不好?”

“什么?”

姞肥呶呶嘴:“呐?老师为什么开心。”

“成交。”

“因为是希夷做的饭食呀。”

“呃?老师要是想吃,我天天做给他吃呀,这又没什么。又不会真的不养他。”

“哈哈哈哈,是不一样的烹饪办法哟。不是煮、不是蒸、不是烤,是新的办法。因为希夷会自己动脑筋想办法,有新的办法。没有釜镬,想吃饭,怎么办?”再揉一把毛脑袋,“因为希夷有无限的可能,不用被学到的东西束缚。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老师开心的了。”

“这样啊——”

“对呀。”

“喂!你们俩!说什么呢?是不是在讲我的坏话?阿肥,我看到你了!你拿眼睛斜我!”风昊大声嚷嚷着,在学生面前,他冷清高傲的样儿全扔了。

姞肥拍拍卫希夷的肩膀,爬起来一溜小跑去请安:“啊,问希夷累不累呢。希夷说看您很精神,就不觉得累了,对吧?”

希夷冲风昊扮了个鬼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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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姞肥聊过之后,卫希夷彻底息了“暗搓搓让老师注意到了”的想法。勤勤恳恳地做饭、老老实实地练习,如是二日,被风昊连人带马揪到了面前:“做什么坏事了?”

“啥?”卫希夷一惊,“什么坏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好。”

“这两天不太对,太老实了。这样不好,不好。”

卫希夷一咬牙,不好意思地承认了:“之前做错了事情嘛,知道错了,当然要乖一点。”

风昊眯起眼睛来:“哦,知道错啦?”

卫希夷哼哼唧唧的:“嗯。人嘛,想的都不一样,有时候不是因为聪明或者愚蠢,只是因为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我想阿应好,因为我是他姐姐,要照顾他。为了他,就做了错事了,不管有没有做成,都是错事。”

“哦,”风昊漫应一声,“打算什么赎罪呀?”

“什么?这是罪?喂!我看出来了,你都明白着呢!”卫希夷气呼呼地说。

风昊一提马缰:“现在明白了?”

“嗯。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不会再对自己人耍心眼了!”

“哎哟,还没说打算怎么赔我呢。”

“那……养你?”

“呸!嗯?是不是要下雪了?”风昊止住了话头,仰面望天。昨日还是晴好,今早上路的时候天上只是微微涨了些云,现在已经铅云密布了。

卫希夷吸吸鼻子:“这个味道……有雪的味道。”

风昊不管雪了,吩咐姞肥几句,让他去处理,自己围着小弟子打转,试图开发小弟子的新的使用方法:“闻出来的?”

“就是雨、雪、风,它们的味道不一样。雪的味道有点甜,雨的味道有点腥像土味儿,风的味道会很多。”

风昊摸摸下巴:“有趣。”

春雪照理说应该下得不大,风昊仰面看了一阵天,又伸手试了试风,却说:“这雪不会很小呀,赶紧找个地方歇了。”他的学生都学过这一手,各自判断,也都认同了老师的说法。

风昊揪过卫希夷来:“能闻出来,也要学一学,万一有一样不准,可以用另一样来校准。”指着天空,告诉她大约什么时节,出现什么样的云,色泽如何,就是要下雪了。顺便讲了一下雨云。又说风的大小,对雨雪的影响也很大,有的时候是风吹来了带雨雪的云,有的时候却会将云吹散。

一课讲毕,狼金凑了过来,道:“不行了,下一个住处远,就地宿营吧。”带着大队人马宿营的经验,狼金反而是最丰富的。抬眼一望,见四处平原,好容易看到一行矮山丘,估算了一下距离,狼金道:“就那里吧,脚下加快些,那处避风。”

宿营要避风,这个常识卫希夷是知道的。打猎的时候还要注意,不要在上风口,这样气味会被风吹到下风处,被猎物发现之类的。此外还要注意,当与水源接近什么的。

紧赶慢紧,到了矮丘处一看,狼金无奈地道:“也只能是它了。”

真的是“矮”丘,更像是顽皮的孩子胡乱堆的一行土堆,勉强能容他们避一避风。

狼金道:“好啦,干活儿吧,都来挖地。”

不是搭帐篷,而是先在地上挖一些或圆或方的坑,坑有两尺深,在坑里支帐篷。又将马车等在外面围了一个圈,狼金安排轮值守卫之人。卫希夷留心看她指挥,与太叔玉教过的、唯一一次随屠维远行时看到的,处处相合。看来,天下的聪明人想事情,总是那么地一致。又或者,正确的路只有一条,聪明的人一起找到了它。

卫希夷看得出来,狼金与风昊等人脸上都露出了忧虑的样子。不想让母亲担心,她托辞有不解的问题,想问老师,去了风昊的帐篷里一问究竟。

帐篷里的人很齐,一见到她,狼金笑了:“我还想你什么时候过来呢,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咦?真的有事情吗?我就看你们脸上有点愁。”

狼金道:“再过两天,咱们就要分头走啦。我可得回去了。”她是戎王之臣,自然要往西归国。

“为这个发愁?不像吧?”卫希夷不客气地说,“我看就是有别的事儿,你们不说,除非这事儿不发生,不然我一准会儿知道的。早说晚说都是说,做人坦诚一点嘛。”

狼金吐血:“坦诚……”

风昊道:“告诉她吧。”

当下由姞肥来解释:“你初学,或许还没察觉,这场雪恐怕不会小。”

卫希夷小心问道:“咱们没迷路吧?”

“啊?”姞肥一怔,“没有。”

卫希夷放心了,她只记得回去的路,如果要回去,那就尴尬了。往前走,如果不迷路,顶多路上辛苦一些,到了地头就好了。何况,一路上有人同行,比起自己一个人有吃有喝却独个儿在山林里行走,可是快活得多了。

鄙夷地看了满帐篷的成年人,卫希夷道:“那不就行了吗?就是走得难一点,又不是走不到。”

狼金加重了语气:“可是,这场大声,昭示今年气候又会反常。”

“呃?”

“去年是这样,今年还这样……”

要出事?卫希夷左瞧右瞧,这事儿她就没办法理直气壮地给大家打气了。她越来越明白,遇到这样的情况,自己想生存下去还是很容易的,哪哪儿她都能找着吃的,活蹦乱跳活下去。这么多人就……

“那,大师兄那里有许多人,会不会?”

风昊道:“且去看看吧。”

狼金低声说:“此间不合宜,千万去找我。”

卫希夷小心地问:“去投奔你,有什么不好吗?”

“没有呀。”

“那你们愁的什么呢?”

成年人的哀愁,小朋友是不懂的。依旧是姞肥给她解释:“这个……总是奔波,到一处一处不合适,未免有些不吉。我们在想,是不是哪里错?”

卫希夷正要继续问,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尖叫。众人相望一眼,齐齐奔出。一个小帐篷里里外外聚了好些人,一个厨娘抖抖索索地爬了出来。狼金手下一个青年男子,从她的小帐篷里扒拉出了一颗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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