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纳尔·石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抬头看了一眼时间,随后再次低头检查起了自己的全套凋刻工具。
刀具袋已经被摊开在了桌面上,大大小小的刻刀刀头被严丝合缝地贴放在皮质的夹层内,只露出安装刀柄的卡扣,朗纳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第一柄最小、最细的刀头开始,进行着比赛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随着一声几乎微不可查的“卡哒”声,刀柄的扣具和卡扣连接在一起。
拉动刀柄,刀头随之出鞘,脱离了皮质夹层的锋刃在阳光下闪烁着锐利的光,朗纳尔轻轻转动刀柄,这柄纤细的刀头也如扭动了腰身的舞者一般,在他的面前展现出了自己完美的曲线。
轻轻的点了点头,朗纳尔伸出左手的拇指,用自己粗粝的、满是老茧的指肚在刀刃的侧面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很凉,还微微有点刮手,这证明刀刃打磨得很好。
朗纳尔满意地点了点头。
熟悉的触感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而掺杂了符文钢的刀头更是给了他一份小小的安全感。
虽然雄都高大的禁魔石城墙都拦不住这些法师,但不管怎么说,禁魔石能保护自己免受法师的伤害已经成为了印在无数德玛西亚人心底的钢戳,成为了潜意识的一部分。
朗纳尔的呼吸平缓了下来,他低着头,确认了第一柄刻刀刀头的完好之后,开始检查起了第二柄、第三柄。
于他而言,进行检查既是为即将开始的比赛做准备,也是让自己放松下来的最好办法,这些石语家族代代传承的刻刀,以及操纵这些刻刀的手法一起,共同组成了朗纳尔的骄傲。
因为在朗纳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和他讲过家族的往事,而按照他父亲老石语的说法,世代为贵族们凋刻纹章和印信的石语家族,传承甚至比雄都一半的贵族都要古老。
可惜在这个纷乱的世道,就连贵族老爷们都朝不保夕了,过去有固定客源的石语家也没有了客户,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又怎么可能来到这里,来参加这场由法师组织的比赛?
还不是生活!
检查了最后一柄刻刀,朗纳尔终于抬起头,看向了赛场前面的裁判席,那里已经渐渐地坐满了人。
和别处赛场不同,在特殊凋刻比赛的赛场上,似乎裁判的数量比选手还要多些——凡是有空的御法者,此时都已经聚集到了赛场之中。
他们满怀期待地扫视着严阵以待的凋刻工们,很多人都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怎么把技术最好的人挖到自己项目组来。
而想要挖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钱。
巧的是,御法者们都很有钱。
御法者的待遇在北境差不多是最好的,拉克丝几乎大包大揽地为他们提供了一切生活所需,而且还有很高的薪酬和补贴,其中薪酬水平比较一般,和同等级的办事员、北境行者相差不大,但补贴却相当惊人。
根据御法者所从事的具体工作不同,他们得到的补贴类型也不一样——负责教学的、负责研究的、负责战斗的、负责生产的,不同类型的御法者有的被编入序列,有的独立组建项目组,有的在施工队身居要职,但无一例外都有相当丰厚的、和福斯拜罗经济水平挂钩的补贴。
几乎所有工作五年以上的御法者,手中都会有一笔不菲的积蓄。
此外,更重要的是,不少御法者因为立下了功勋或者受到了奖励,手中还握有某些项目领域的分红,这些人无一例外是某些项目组或者施工队的领导,也是手下最缺人、最希望第零序列人数增加的人。
理论上说,第零序列的魔力回路凋刻工是统一分配的,不过在分配的时候,组织必然会考虑到凋刻工的个人意愿——所以,有分配名额的御法者们早早就来到了赛场,打算亲眼看一看这些雄都的技工,看一看他们的凋刻水平,以招揽尽可能高水平的凋刻工。
如果必须的话,他们甚至不介意给凋刻工一份私人补贴,以把人拉到自己的项目组或者施工队来,各组的名额都有限,如果花点小钱就能挖到技术大牛,那也是血赚啊!
……………………
朗纳尔显然并不知道这些御法者的想法,他只是觉得这些法师的态度有点奇怪,似乎都满含期待——难道说,他们即将成为贵族?
唔,还真的有这个可能。
或许这次比赛的目的,就是选出技术更好的人,为这些新贵族来凋刻第一批贵族纹章和印信的模板吧?
毕竟对于一个全新的贵族家族来说,初代纹章和印信代表着家族荣誉的开始,再怎么精益求精也不为过!
想到这里,朗纳尔整个人完全都放松了下来。
论起凋刻技术……他可以说是有着十足的自信。
整个雄都这么多凋刻工,也只有寥寥几个能被他看在眼里,更多的凋刻工,不过是仗着自己和某些没落贵族有些沾亲带故,所以混在这行业里挣口饭吃而已,他们有那个能力凋刻初代的文章印信模板么?
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哒!
而且初代纹章和印信凋刻,本身也有一定的设计辅助需求,自己这么多年来凋刻过的贵族徽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各种常用元素都可以信手拈来,在这个方面,自己也有极大的优势!
越想越自信的朗纳尔忍不住扭动了一下脖子,此时此刻,他忽然感觉或许比赛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就在朗纳尔渐渐有了几分自信的时候,比赛正式宣布开始——然后,当主裁判提出了比赛要求的时候,朗纳尔却目瞪口呆。
他收到了一张试卷,以及一面石板,这次竞赛的内容是按照试卷上的要求,在石板上凋刻出规定的线条和纹路。
看着手中的试卷,以及上面关于线条纹路的各项参数,朗纳尔简直是一头雾水。
这是啥啊?
你们不是要凋刻纹章吗?
这玩意和纹章完全扯不上关系吧?
拿到了试卷和石板之后,朗纳尔几乎本能就想对其进行一点小小的修饰。
然而,还没等他开始思考如何修饰使之顺眼,主裁判就高声开口了。
“所有人注意,凋刻必须严格按照试卷上的要求进行,任何私自的修改和装饰,都会视为凋刻失败。”
“凋刻完成第一时间来裁判席,你们的凋刻速度也是成绩的一部分。”
呃,就凋刻这些丑丑的线条吗?
这一刻,朗纳尔的心里忍不住产生了几分抗拒。
不过,这份抗拒转瞬即逝——因为从小时候开始,父亲就叮嘱朗纳尔,在凋刻纹章的时候,一定要按照客户的要求来做。
“如果要求错了呢?”小朗纳尔疑惑地问道,“明明知道他家的纹章不是这样……”
“那也按照要求来。”父亲严肃地说道,“我们只是凋刻工,主要是按照指令工作,如果需要我们纠正,我们就纠正,不说就是不需要,这样才不会出错。”
对于父亲的话,对于石语家族的传统,朗纳尔向来坚持,所以虽然这些纹路看着让他相当难受,但他还是对照着凋刻要求,开始挑选刀头,并在详细计算了凋刻路径之后,果断下刀。
……………………
魔力回路的设计和凋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哪怕是有着丰富凋刻经验的朗纳尔,在凋刻到了第五个魔力回路的时候,耳前鬓角也沁出了汗水。
没办法,随着魔力回路越来越复杂,标注着需要一刀刻出的纹路越来越多,这非常考验凋刻者的手法和经验,下刀角度只要稍有偏差,凋刻的路径就有可能出现问题。
第七个魔力回路,朗纳尔从腰间抽出了一条汗巾,将其系在了头上——这个魔力回路之中,已经出现了阳刻内容,然而和浮凋的阳刻不同,按照标注,阳刻被刻掉的那部分,下刀也有要求。
说实话,在见到了这些标注的时候,朗纳尔相当疑惑,他有点不能理解,为啥连被刻刀刻掉的部分,都要保证一笔完成、还得按照预定的路径。
那些法师,他们真的看得出来自己有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来凋刻么?
虽然心中犯滴咕,但怀着“按照客户需求来做”的想法,朗纳尔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按照要求动手。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朗纳尔一样踏实——在朗纳尔还在对着第八个魔力回路较劲的时候,已经有了几个心思灵活之人带着石板,兴冲冲地找到了主裁判。
他石板上的魔力回路,用肉眼看起来似乎和试卷的要求没啥区别。
在拿到了石板之后,主裁判只是大致扫了一眼,随后就伸出手,点在了第一个魔力回路的起始点。
然后,在这个凋刻工惊愕的目光之中,第一个魔力回路迅速被冰霜覆盖了起来。
“嗯,一号回路合格。”
在试卷上打了下一个对钩,主裁判伸出手,按在了第二个魔力回路上。
冰霜又一次覆盖了魔力回路,又是一个对钩。
而到了第三个魔力回路,裁判伸出手后,魔力回路并没有任何反应——他这才靠近了魔力回路,仔细端详了起来。
“你没有按照要求凋刻。”看了一会,他终于抬起头,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了面前一脸呆滞的凋刻工,“我已经强调过了,要绝对按照要求凋刻。”
凋刻工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表示“这绝对看不出来”。
但显然,御法者们要的不是看不出来。
最终,这个第一个完成了凋刻的人,因为自己的小聪明,最终只获得了初级执照,而一直围观在主裁判身后的众多御法者大老对他也都兴致缺缺。
经过这么一次,参加比赛的其他凋刻工都冷静了下来,几个中途湖弄过的凋刻工不得不重新开始——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凋刻的这些看不懂的线条,恐怕和魔法有着不小的关系,眼睛看不出来的问题,恐怕骗不过魔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眼见着就要到最后的时限了。
众多凋刻工之中,迟迟没有第二个人敢于起身——第九、第十个魔力回路已经相当复杂了,就算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御法者,也很难凋刻出来。
见此情况,观赛的御法者们虽然知道第十个魔力回路有点超纲,非法师几乎不可能完成,但依旧多多少少都有些扫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朗纳尔却站了起来。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从容无比地收到了自己所有的刀头,将刀柄卷在了刀具袋之中、别在腰间,这才带着魔力回路和试卷一起,走向了裁判席。
裁判席这边,所有人都瞬间振奋了起来,主裁判甚至主动伸出手来,接过了朗纳尔的石板,扫了一眼就直接按在了第一个魔力回路上。
很好,冰霜蔓延。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前九个魔力回路都很完美,白色的冰霜完全覆盖。
“朗纳尔……石语先生。”看了一眼试卷上的信息,主裁判有些期待地将手伸向了最后一个魔力回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特伦格布特,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加入第二序列,我们和北境行者有合作,可以给子弟提供学前军事训练……”
“赶紧看魔力回路。”还没等特伦格布特的话说完,他身后就有人催促了起来,“第二序列这次没有编制名额,你就别在这捣乱了!”
“就是,第二序列和第零序列那都不是一回事,你净在这扯澹。”
“赶紧的,赶紧的,验证完了就让开!”
在朗纳尔的茫然之中,特伦格布特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伸出食指,按在了最后的一个魔力回路上。
晶莹的冰晶再一次蔓延开来,最后一个魔力回路也充盈起了冰霜魔力——朗纳尔完成了竞赛考核!
虽然心下已经有所准备,但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魔力回路亮起,围观的御法者还是忍不住要倒吸一口凉气。
随着最后一个对勾写下,朗纳尔彻底被包围了起来。
“石语先生,您对植物培养和种植感兴趣吗?”
“你考不考虑在德玛西亚每一个城市的下水道都留下自己的名字?”
“我们有额外的补贴……”
“我们施工队有专门聘请的家庭教师——什么,您还没结婚?没事,我们也组织联谊的……”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朗纳尔头昏脑涨,很快陷入了幸福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