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地缝里似乎都能冒出冷气来,如藤蔓一般从脚板心直蹿到心脏。
晨起,刚落了一阵小雨,和着冷风,冻得人直哆嗦。
眉香领着莫紫嫣进入灵犀苑时,孟风眠刚整理好衣裳,容貌并未经过刻意装点,却因为好几日不曾见光,显得格外苍白。
莫紫嫣瞧见她,当真以为她大病初愈,吃了不少苦头。
“哎哟!我地娘耶,你怎这般命苦。”
孟风眠动了动唇角,扯出一抹笑来。
“快来暖暖手,今日冷得紧呢。”她招呼着。
眉香紧接着往红泥小火炉添了少许碳火。
莫紫嫣神色哀哀,复叹道,“吴氏如今成了吃人的老妖婆,你若有和离的心思,此时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她点点头,唇无血色,像是空有一副肉骨,内里早已被后宅院里的腌臜掏空了。
“吴氏污了我一半嫁妆,我得连本带利讨回来。”
莫紫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端端的一个人,居然被折磨成如今这个样子。
“命要紧。”
她觉得孟风眠并非吴氏对手,若是旗鼓相当也不至于落地眼下这般田地。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心有不甘。”不过短短几个字,她却说得气若游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不便说太多。“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却之不恭。”
让她一个市侩商人说出这样有情有义的话来,着实不太意外。
孟风眠面露感激。
将她送走时,便瞧见张婆子躲在洞门后方,不停的朝院子里窥探。定是吴氏的主意,想要攻其不备。
想到冯秋语形同鬼魅的手段,吴氏几乎夜夜不能安寝,生怕他会忽然出现,手一挥便要了自己都命。
吴氏也因此变得格外脆弱,时常受到惊吓,便让谢历城过去陪着,在她床前枯坐一夜。纵然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吴氏有意无意的在他耳畔吹风,有想要将冯秋语送走的意思。
谢历城也不忍心老母亲这般,思前想后打算先带着他去挑选宅院。
人到了灵犀苑,站在廊庑下,听到他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莫名的便觉得心头那点愁困,不过是一片随风就散的阴云。
声音停歇,他仿佛身处在没有鸟啼的林间,四周空洞洞的没有了生气。
“姑爷。”眉香一推门,险些扑在他身上。
谢历城的目光朝那缕幽光探去,正好撞上了冯秋语的平静的目光。
他已没了退路。
“你今日可得闲。”他语气有些生硬,却比他来之前料想的要好上许多。
“有事儿?”冯秋语有些勉强。
“去外头挑间宅子,下月头便搬出去吧。”话已至此,谢历城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
“是你的意思,还是……”
“我的意思。”谢历城摸摸鼻子,垂下眼帘掩饰内心的慌乱。
这样明显的谎言,谁还能听不出来。
“我不放心姐姐。”
孟风眠原本规矩的坐着,没想到两人话题如箭雨,直接射到自己身上。
“她有眉香和静姝伺候着,你还有何不放心。”谢历城觉得自己将话说都太满,他或许只是不习惯自己一个人而已,“是我疏忽了,你与夫人情同姐妹,自然是难舍难分,待你选好院子,我放夫人多陪你些日子。”
他想娇养外室,却让正妻却作陪。这事儿当真是前所未闻。这笔糊涂账,日后不知道该如何算。
“你也想我去?”孟风眠神色自若,不见丝毫的山崩地裂,这样荒唐的事仿佛与她无关。
短暂的一瞬,仿佛经过一轮日月转换。
“我想和姐姐拥有一片桃花源,不被旁人侵扰,姐姐可愿意?”
谢历城被晾在一旁,却深刻的感受到冯秋语的未来没有自己,他甚至想摆脱眼前的一切。
世间何处能觅桃花源?与蓬莱岛又有何分别,不过都是臆想罢了。
潜意识里她想要拒绝,看着她瞳仁分明的眼神,孟风眠嘴里像卷进了沙,沉默过后,她哽着喉咙道,“若有安逸之处,莫说我,世间谁人能婉拒。”
冯秋语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却也没有继续纠结,反而因为谢历城对孟风眠的不尊重,充满气闷。
“姐姐,我们一同去看看吧,置办一间姐姐欢喜的院子。”
不知为何,孟风眠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有些发毛。分明是他与谢历城之间的事儿,怎还非要拉扯上她。
心中不虞,面上也有些湫然。
冯秋语知晓她的心思,忙打发谢历城,“谢郎你有诸多不便,还是我与姐姐一同去吧。”
所谓不便,指的是老道说他三年不得碰营生,自然也包括钱财上的交易。
提到这茬,谢历城心中多有不满。
“语儿也信?”
他淡笑一声,“吴老夫人信便足够了。”
谢历城感觉一颗自尊心被他握在手中,狠狠捏了一下。
他透过冯秋语看到谢家上下暗地里的对他的奚落,一时间竟然像被海水淹到了喉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没。
“妇道人家,如何懂得其中弯弯绕绕的,付银子的不去,挑挑拣拣都是白搭。”谢历城沉声说完,便黑着脸离开了。
这是他头一回给冯秋语脸色看,他感觉内心的阴私与不堪都被这朵娇花窥了去,正摇摆不停的要远离。
冯秋语没心思去揣度他,挨着孟风眠坐下,亲昵的靠在她肩头,“姐姐与我一同去。”
“你当真想让我也一同入住新宅?”孟风眠脸色不如方才和煦。
“姐姐可是烦我了?”
“在旁人眼中你是谢历城的小妾,我名义上是他的正妻,你我入住新宅,旁人看了会如何编排?是我自甘堕落,或谢历城宠妾灭妻,还是你擅长蛊惑人心?”孟风眠没有和他绕弯子。
“旁人的眼光和碎语,并非我能周全,我只愿与欢喜之人在一起,若是此举让姐姐为难,倒也不是我的初衷。”冯秋语言词愈发的胆大,“在姐姐心中尊卑有别,可我与谢历城事儿,估计是成不了,为了日后能继续与姐姐一起,这宅子该买。”
他平淡的口吻,听不出有惋惜之意,甚至带着计谋得逞后的丝丝得意。
早知道他是个坏胚,却不想这坏胚如此精于算计。
她忽然便信了,他是为自己而来的那句话。
“你原名叫什么?”她忽然一句话问,如同往湖里投了一块巨石,稀里哗啦的搅起巨大的涟漪。
冯秋语神情凝固一瞬,收起软绵绵得坐姿,态度变得十分端正。
“姬林舟。”
姬林舟?
孟风眠将这三个字放在唇齿间来回咀嚼。
“姓姬?和上京姬家可有关系?”
毕竟姓姬的人少之又少,上京姬家鼎鼎大名、声名远播,连三岁稚童也知晓,孟风眠很难不去猜测他与上京有联系。
“旁支而已。”姬林舟并未有卸下包袱松快感。他觉得此时并非好时机。
“姬林舟这个名字与你气质并不匹配,你一个姑娘家长辈怎会起这样的名字。”
他回答得如此爽快,反倒让孟风眠一时无法断定真假。
他笑了笑,胸襟一展,“名字不过是代号,只要姐姐愿意,我可以一直是冯秋语,没有上京姬家。”
孟风眠将目光定在他身上,仿佛一束耀眼的光,照亮他所有的谎言和那些不堪,将他身上那点所剩不多的勇气,一点点蒸发。
姬林舟禁不住有些畏缩。
“你……”她禁不住又开始对他的性别起疑,目光缓缓挪了一寸,那一处高耸分明比她的还要壮观。
“你怎会认识我?”
“许是梦里见过吧。”
梦?
孟风眠脑子里有一根弦铮了一下,哐的一声后,她登时便感觉头痛欲裂,猛地抓住姬林舟的手臂,指甲恨不得陷尽他的肉骨中。
“你……满口胡言……”
言讫,便不省人事了。
夜里,落下点点细雨,在庭灯火映照之下,仿佛一地碎银。
孟风眠睡得不老实,额头上噙出许多虚汗,双唇翕翕合合,似乎被什么绊住了话语。
梦里,她身处在杏花林中,微风不燥,满天得花雨飘落,密密匝匝的像门帘一般,她拨开一角,看到远处有一座石亭,一名背影挺括的男子坐在其中,他着着青衫,在这片茫茫花雨之中瞳仁像清浅水池中,被浸泡过的一块翡翠。
“何人?”
困惑由心里发出,她才察觉自己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似乎许多个日日夜夜,她都有同样的经历,醒来时却已浑然不知。
风吹着男子的衣袍,香风满袖,用绸缎束起的头发在花雨之中飘摇。清逸翛然,不似凡尘之人。
孟风眠像往常那般朝他靠近,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什么,或者弄出些动静,好让他能注意到自己。
可她身边一切虚幻,根本没有着力点。
倏然,男子侧过脸,鼻梁如远岫。
却也只是一瞬,杏花雨又再翩然落下,簌簌翛翛,几乎要将她掩埋。
景物一转,男子已站在四面透风的凉亭中,只见他搂着一名女子,两人鼻尖碰着鼻尖,呼吸交缠着,似有诉不尽的爱意。